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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四


  他身上的伤口同后母那个一模一样位置,奇怪,我完全不觉害怕,倦意也消失无踪,打开门下楼,在街上找了一个巡警,同他说:“请跟我来。”

  国维那时赶至,把我拥在怀中,他喃喃说:“小海湄,不用怕,不用怕,他攻击你,你自卫,我会保护你,我会救助你。”

  当中那十年没有过,他胡涂了,他巴不得这样:我仍是无力无助的小海湄,全心全身依靠他的小海湄,他义无反顾地原谅了我。

  他又得到为我洗刷出力的机会,他的精神来了,像是回复到他的黄金时代。

  他说:“我们尚未正式结婚,我仍可为你辩护,你放心,海湄,我务必全力以赴。”

  我的前途性命悬于他手,他又可以一展身手。

  他等待这样的机会不知有多久,无论局里庭里都有他的熟人,陈国维活转来了,他重操故业。

  他把我接回家里,与我寸步不离,日夜守护。

  他告诉我,朱二并无生命危险,“肠子全断了,需要切除,他一定恨你入骨,”冷血地摩拳擦掌,“不过我有办法对付他。”

  国维把脸趋过来,“证人大多,海湄,整间酒店的侍应都见过你,知道你们问的事,这场官司会玩很久,而你得留在这里直到完场,换句话说,你只剩下我,只有我可以救你。”

  他的目的已经完全达到。

  我什么也没说。

  但知道自己再也出不去。

  陈国维已开始为我订制出庭的服装,要给陪审团一个好现象,造成楚楚可怜的形象。

  他豪迈地说:“谁会把这样的美妇人弱女子送人监仓?”

  我坐在房间里,看他安排这一幕好戏。

  所有的朋友都来了,他们如火如荼地开会至深宵,陈国维再不出外游荡。

  他的脸容发光,注满生命力,陈国维变了一个人。

  再也无暇研究风水,服食补药。

  然后,在一个下午,他提早回来,走到我房中,坐下,一脸的困惑。

  我不出声,亦不去理他,双眼看着窗外。

  国维喃喃自语,“我不相信,真不能相信。”

  什么不能令人相信?

  “朱二没有提出控诉。”

  我抬起头来。

  “他苏醒过来,第一句话便告诉警方当日的意外是吞枪自杀。”

  我也呆住。

  “真不能置信。”陈国维十分失落。

  朱二还是聪明的。

  到底是开赌场的人,必输的局一定要斩缆抽身,他已经拣回一条命,是不幸中的大幸,当然不愿再陷入泥淖。

  “你明白吗?我不懂。”

  我淡淡地问:“你要送我去坐牢?”

  “当然不,你别胡思乱想。”

  国维要旁人送我去坐牢,然后由他英雄救美,既逞了强,我又一辈子脱不了他的势力范围。

  我叹口气。

  “我们一切准备功夫都白做了,无用武之地。”

  我不出声。

  “这本是本市最大的风化案,我可以令他一辈子抬不起头来,心目中召出庭的女证人约有十多名,全部可以指证他始乱终弃,即使赢了官司,他也不能在社会立足。”国维狠狠地说,“谁知他忽然出了这一招,不知是谁教他的。”

  这是他一直兴奋莫名的原因,原来他要置朱二于死地,不过现在完了,朱二不肯再玩下去。

  “我才与老刘他们说,未来一年谁也休想去旅游……”陈国维捧着头。

  我苍凉地微笑。

  难怪国维觉得没瘾。

  他换了话题,“你觉得怎么样,医生来过没有?”

  “来过。”

  医生最近每天来。

  “医生说你最好到疗养院去接受治疗。”

  “我不要去。”

  “你一直没有治愈,知道吗?”

  “不要把我送到那种地方去。”

  “那么你一定要听我话,你不应携武器到处逛。”

  “我得保护自己。”

  “告诉我,海湄,那夜,谁开了枪?”

  “你开心吗?”

  国维不语。

  他并不关心我有罪抑或无罪,他只致力一件事:他要法庭释放我。

  “你射杀他?”

  我没有动。

  “海循,像他那样的人,怎么可能自杀,是你要摆脱他,是不是?”

  我转过头去。

  “你决定回到我身边,因为只有我可以救你,是不是?回答我。”

  他的表情又转为狰狞。

  “不,那是一宗意外。”

  “意外?”

  第二颗子弹本应由我享用。

  “为什么?”

  “因为我是一个应该留在疗养院的病人。”我微笑。

  国维不会叫我留医,他太要面子,他不会叫自己难堪。

  我安乐地坐在床上。

  “他竟放弃报复,”国维仍然不能相信,“已是第二次了,海湄,你运气真好。”

  他站起来。

  “你到什么地方去?”

  “出去与朋友交代一下。”

  我抬起头来看他。

  “你自己吃晚饭吧,医生嘱你多休息。”

  他转身出去。

  我听见他拨了个电话,声音很大,“……那层房子实在不差,对正的街道如九曲水一样迂回盘旋,主发,便算吃不正来龙去脉,未能大贵,最低限度,也不会大凶,是,我决定买下它……”

  一切都与以前一模一样。

  旧的一页翻过算数。

  我又回到他身边来,再也没法子离开,他又可以再一次放心地到外头去活动。

  我呢,我怎么办?

  呀,等到晚上再说吧,晚上才是好时光。

  太阳落山以后,遍地银光,夜温柔如水,抚平任何创伤忧虑,属于白天的留给白天,没有人再会记得日间发生过什么,黑夜中的世界完全不一样,只要等到夜里,一切不用烦恼。

  唤司机将开篷车驶出。

  很久没有驾驶它了,怜惜地抚摸皮座椅,曾经一度,还以为不再需要它。

  但我得向陈国维学习,过去,过去的事算什么呢,今天是今天,此刻是此刻,不必怀念历史。

  过去的事,当它没发生过。

  夜终于来临,我开始打扮自己。

  姬黛那样的低胸裙子与手套,镶水钻的袜子,七公分的高跟鞋,小小的手袋……

  脂粉一层层扫上面孔,苍白的脸转为晶莹透明,彩色的笔勾出轮廓,渗人神秘的夜色,任何女子看上去都带有艳光。

  真的爱夜。

  搭上披风,向外走。

  女佣看到,颇有惊异之色,但已经在我们家做了那么久,很能按捺好奇,替我开门。

  厅堂挂着一面水晶镜子,光色柔和,照见我一个人。

  不错呀,在镜前略作逗留,不怕没有男人上来说声好,夜还如此年轻。

  走到门外,抬头一看,天空漆黑,如盲一般,噫,这是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阵阵劲风扑上来,正适合寻欢作乐。

  我上车,开动引擎,扭转驾驶盘,车子滑出去。

  它将驶向黑暗欢乐的世界,驶入永恒,永不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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