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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〇


  他又说:“老爷很不舒服……”

  “废话?”我骂,“几十年来,老黄你都以蠢钝著名,我是问你,他可有生命危险?”

  小曼说:“他老实人,吓慌了,你别逼他吧。”

  老黄坐在司朵旁边,低着头,不出声。

  我问司机:“老爷到底怎么样?”

  “三少爷,咱们是外边的佣人,见不到老爷。”他答。

  我心扑扑跳:“可是不行了?”

  司机说:“老黄妈前两日到处找老山参。”

  我心凉了一半,都说参汤可以吊命,吊到儿孙赶回来见最后一面……

  忽然我悲从中来,我父亲,我放声大哭起来。

  老黄急急:“三少爷,三少爷。”

  我说:“我一直令他失望,我不是一个好儿子,我不是一个好儿子。”

  老黄细细声说:“三少爷,现在发奋还来得及。”

  我把头靠在小曼肩上,小曼一言不发,紧紧搂着我。

  我猜就是在这一刹那,我对小曼有了真心。

  我发誓如果爹爹可以康复,我会做他的好儿子,做牛做马,在他写字楼做后生,此后年年月月日日,孝敬他,不再往外国流浪逍遥。

  车子到了家门,我跳下车来,但是玫瑰比我更快,她急步奔过花圃,在草地上摔了一跤,我过去扶她,她身上的一套浅紫色西服跌得满是泥斑,也不顾那么多,抢先奔进大门。

  女佣人迎出来,“太太。”

  “老爷呢?”她急急问,“老爷呢?”气急败坏,声音是颤抖的。

  “房里,太太,你衣服——”

  玫瑰的膝盖擦破了,在淌血。

  我看到我们家的王律师与张医生自书房走出来。

  这时姐姐与姐夫们也进到屋子,济济一堂。

  张医生说:“罗爵士刚睡,别打扰他。”

  玫瑰说:“我要看他。”

  “他说过不见任何人。”张医生斩钉截铁地说,“如果你们还尊重,就不要违反他的志愿。”

  玫瑰含泪坐下来。

  我默默无声。

  爹爹对我们彻头彻尾地失望。我的心痛得要掉出来。

  “请大家到书房来。”王律师说。

  大姐头一个瞪眼,“到书房干什么?”

  “有关家产的事——”王律师咳嗽一声。

  小姐姐尖叫,“我不要听,我不要听,我不要家产,我只要我爹爹!”

  我过去与小姐姐拥抱,啊,毕竟是姐姐,心事与我一样。

  大姐沉声说:“我最恨你们这些律师,忙不迭执行任务,你站在这里就是个不祥人!告诉你,别人家或许需要你,鸡毛蒜皮的财产都争个半死,这里用不着你,走走走,我们不要分什么。”

  王律师无端端挨一身骂,傻了眼。

  我去打开大门,“走!”差点没说“滚”。

  玫瑰取出一只水晶烟灰缸朝他扔过去,差点中他头颅。

  王律师大失风度,回骂:“你们罗家简直是野蛮人!”他拔足飞奔走了。

  我指着张医生,“还有你,我要见我的老子,不用你挡在中央,我姓罗,他姓罗,你姓什么?这是我未婚妻,那是我姐姐、姐夫,边是他的妻,让开。”

  罗德庆爵士夫人成了野玫瑰,她扬起浓眉,黑漆漆大眼睛闪闪生光,“你走开,他是我丈夫,有什么事我来负责。”

  我们一家人一涌而上,把张医生吓得退后三步。

  玫瑰的手才碰到房门,忽然掩面而泣。

  我们都静下来。

  玫瑰硬咽,“我怕,我怕我没有赎罪的机会了。”

  忽然之间,我们身后扬起一阵豪迈的笑声——“哈哈哈哈,好,好。”

  我们转过头,一见之下,如雷击般呆在那里,作不得声。

  这不是爹爹?

  法兰绒西装,贝壳粉红的衬衫,容光焕发,神采奕奕,我们个个如呆鹅似站在他面前,作不得声。

  玫瑰脸上的泪珠还没有干,她颤声着:“德庆。”

  爹爹张开了手臂,把她搂在怀里。

  我马上明白了,怪叫欢呼,“姐姐,姐姐,这老奸巨滑装病吓我们,把我们这班鬼灵精唬得一愣一愣地。”

  大姐刮打我的背部,“你这死鬼,口没遮拦。”

  她随即说:“爹爹,你把我们吓疯了。”

  玫瑰揽住他的腰,闭着眼睛,一言不发,只是流泪,也顾不得有这么多人看着,她将脸紧紧靠在爹胸前,爹用手摸着她的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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