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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三


  "一切都过时了,至美,"她同情而惋惜的说,"女人已经不再哭哭啼啼渴望一嫁再嫁,我们有工作有地位,并不希企在男人身上获得什么恩惠,你的思想再旧没有,好像一个穿古装的书生。"

  我瞠目结舌。

  过半晌我回过神来,"归宿呢,"我问,"你的归宿呢?"

  "我的归宿是我自己。"

  "你竟这样自强自大!"

  "我们必须这样。"永超笑,"不然谁帮我们。"

  我如泄气的皮球。

  男人呢,男人的地位在哪里?

  "我以为你会庆幸认识我。"

  "当然!至美,当然我高兴认识你,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我苦涩的笑,她发表流利的大女人宣言,不外是表示她不爱我。

  这是近年来独立女性的新借口,好比往日的"妈扔不准我出来"一样。

  要是真的爱上了,还顾什么身份地位工作,即时一切抛在脑后,天涯海角跟了他去。

  她不爱我,又想替我留一点面子,

  还有一个可能性,她没有勇气再来一次,于是替自己留一点面子。

  我周至美不是笨人哪。

  "至美,让我们做好朋友。"她诚恳的说。

  我看着她。

  心里想:永超,枉我以诚待你,你竟以这种陈腔滥调回报我。

  我闲闲的问:"怕我与小家伙合不来?"

  永超笑:"别老土,你为什么要同他合得来?"

  她真厉害,完全不接招。

  再缠下去就不必了。

  我说:"好,我不来逼你。"

  "谢谢你。"

  我伸手过去,做了一个很大胆的动作,我将手放在她脸蛋上,这是我第一次接触到她的肌肤,只觉轻、软、滑、腻,啊 ,如此柔肤。

  她忽然侧过头,将我的手天衣无缝地轻轻夹在脸颊与肩膀当中。

  这个温情的小动作重新给我希望。

  一分钟后她叹口气,站起来离去。

  我已决定做一件傻事,秘密进行。

  说出来也很简单,我暗中跟永超北上。

  在飞机里我坐在她身后两排,她并汉有发觉,一直低头阅读。

  这次的书本叫《红楼梦诗词曲赋评注》。

  有一位日本籍中年男土起码意图向她搭讪三次,她不是不予受理,而是根本无暇留意到东洋人的心思。人家问她借笔,她顺手递过去,人家故意不还笔,她也不去讨还,反正手袋中还有好几支。人家借故献殷勤,请她喝酒,她一干而尽,总是不肯多话。

  她一向不喜与陌生人说话。

  在旁边鬼鬼祟祟留意她,欣赏她,真是一种享受。

  开头我还以报纸遮住脸,后来发觉根本无此必要,她已被手中之书迷住,心无旁骛。

  火车上的位置更近了,是我订票时指定的,就在她身后。她闭目假寐,仰着头,我可以碰到她的头发。她有一头浓厚长发,平时一直束住,经过长途跋涉,未免松散,碎发沿额角后颈溅出,更添娇慵。

  这是一个百分之百的女人,毋需平日时时娇喘作其不胜力状,永超的魁力偶尔一露,便胜却人间无数。

  我恐怕要表露身份了,不能一直躲至看到老魏的小轿车为止。

  我走到车后找服务员,叫他递字条给永超,字条上写着:"玉在匮中求善价,钗于奁内待时飞",是什么意思?这两句诗自她书上抄下。

  她接到字条,询问服务员,朝后看来,与我打个照面,我向她眨眨眼。

  她呆住,露出纯真不经掩饰的表情出来。

  过了整整一分钟,我俩之间没有对白,只有火车轰隆轰隆。然后她用手掩着脸大笑。

  我也笑,涨红脸,十岁二十岁那种腼腆。

  她转身过来同我坐。

  "想听听你真心话,"我说,"只有在这里,你比较不设防。"

  她不出声,只是笑。

  在火车的灯光下,她看上去那么娇柔,表情充满幸福感,被爱的女人通常都会这样美,我爱她吗?

  我自己也糊涂起来。

  过了很久她说:"你回去吧,她们会笑你的。"

  这个顾虑不是没有理由的,这里的人还带着奇异的道德观念,对男女关系特别好奇,我不能令永超难做。

  "那么我乘原车折回去。"

  "不,太辛苦了。"

  "容我提一个建议。"

  "请说。"

  "我们在沈阳下车,住两日才走,我知道你不需要这么早报到。"

  永超一怔,"你已订好旅舍?"

  一切都有预谋,"是。沈阳是历史悠久、风景秀丽的古城,清太祖及太宗的宫殿故宫及其陵园福陵和昭陵,分别构筑城中心、东郊与北郊……"

  这次她没有被我生硬的语气引笑,她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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