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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九


  整封信说他观看一局围棋的经过。对弈者是九段高手。

  老魏这样形容;"……双方各走十子后,立即就进入中盘的格斗,在第十五步时,黑子突然在中部码上一子,这-步确令人难以想像,因该子距其最近的一子,有八格之遥,好一个白子,立即还以颜色,以攻对攻,码上一子顶上对方左下方,陈阻止对方继续挺进,并企图与黑色平分媒势,当双方各走四十余步之后,白子终于在被'围、追、阻、截'的惊涛骇浪中杀了出来,双方经过多次打截,黑子无可奈何地宣告其围剿攻势大计全部被粉砷,白子不但自己做活,反而撕烂黑子各个封锁网……"

  那时我同永超通信,也老说这种不相干的话。

  她仍在忙碌。

  我放下信纸,"晚上有没有希望见面?楼上楼下,咱们是老朋友。"

  她抬起头想一想,"也好,我介绍一个朋友给你认识。"

  朋友。

  我扬起一道眉。是朋友抑是劲敌?

  "七点钟,至美,这一段时间内,你可以找一部电影看。"

  永超有许多许多我不知道的秘密。我也没有开始把心事向永超倾诉。我们两人才刚刚有点头绪,人家却说我俩已经同居。

  我有比看电影更好的事要做。

  有朝一日利璧迦回来,她所看见的我,一定要比从前更好更光鲜。

  她渐渐淡出,我却不能忘记她。那个影子将如胎记一般,永远存在。

  就在当日下午,我物色到一层宽大的公寓,在木球场对面,最令我满意的是,室内无须作任何装修,我只要墙壁打地蜡已经可以搬进去。

  我们从前那层房子,光是拆装修便花了十天。

  利璧迦不停的问;"为什么前任业主要同关云长一起住?"

  这种问题实难回答。

  在那个时候,我们尚有对白。

  又在这之前,我们会得在台风之夜,开车去夜总会跳舞。整个地方只我们一桌客人,整个舞池只我们两个,我们跳探戈,沉醉在自己营造的气氛中,乐队敬佩我们的精神,落力演奏,我们舞得飞起来,又喝了一点酒,欢笑不停,脚步要脱空而去……

  以往再遇到合拍的女子,也不会做同一件事,对过往的感情,我要表示尊敬。

  我随即联络装修公司来开工。

  一切从头开始,说不定今夜我还要面对情敌。

  利璧迦已经找到小胡子男友(他是什么人,艺术家?),我对永超连一成把握也没有。

  天色渐渐留下来,可怖的黄昏寂寞袭来,我举目无亲,十分孤清。

  我忍不住,无礼也好,今早是约好了的;我上去按铃。

  屋内吵嘈声很重,电视哗哗叫,也许她有客,也许她只想制造一点声浪以慰寂寥。

  我按了许久门铃,才见她来开门。

  "至美,"她说:"我们十分钟后下来。"

  我本能的探头张望,什么也看不见。

  "他在洗澡。"她好像知道我在找谁。

  我惊至面红耳赤,唯唯诺诺退至楼下。

  洗澡。为什么不可以?马利安就在我处洗过澡。

  这人是她的熟朋友,毫无疑问。

  洗澡。

  他刚到吧。

  这种天气,开始潮湿,能够洗一个澡,自然舒畅不过,看样子他是打算在家小住的了。

  欧阳没想到吧,与永超同居的人,不是我。

  有人咚咚的敲门,奇怪,铃坏了吗?

  我站起来去开门。

  只见一个小男孩子,约三四岁模样,穿运动衣,一双高统子球鞋,正举着腿在踢门。

  他气鼓鼓的小面孔像只水晶梨,可爱得不像话。

  我蹲下问他:"你找谁?你是哪家的孩子?妈妈呢?"

  旁边有人说;"妈妈在这里。"

  我一抬眼,是永超。

  呵,这么说,这孩子便是欧阳口中的明明。

  一时间发生太多事,我来不及装出惊讶的样子,便口吐真言,"咦,他比照片中更神气。"

  永超一怔。

  我连忙对她说:"请进来。"又对小男孩一鞠躬。

  那男孩像小铅兵似的笔直躁进了客厅,靴子咯咯响,我为之心折。

  他头发在洗澡后还来不及吹干,分着发路,梳西式头,自己看到沙发便爬上去坐下,瞪着我。

  我耸耸肩,问他:"我有冰淇淋,你要吃什么冰淇淋?"

  他看看他母亲,有点犹疑。

  "要不要到冰箱来看看?"我虚心地请教他。

  他想很久,同他母亲咬耳朵,永超说:"他等一会儿才要。"

  我觉得他太有趣太可爱,把身子趋向前去,想把他看得更清楚一点。

  他觉得难为情了,忽然扑进他母亲的怀抱去,伏在那里不动。

  永超微笑问:"怎么样?" 我竖起拇指,"了不起"赞美是衷心的。

  现在有点明白为什么人们急着要孩子,真是天底下最可爱的小动物。

  我想我的心意在脸上露出来,很渴望小孩对我也表示亲密。

  永超看在眼内,有点意外。

  其实我一直喜欢孩子,不过生他们出来,又是另外一件事。今日却犹疑了,一定是值得的吧,否则精刮的大人怎么肯作出牺牲?

  永超一只手搭在儿子的小肩膀上,此刻看上去,完全是一个可爱的小母亲,同头戴钢盔,在厂中发号施令的她判若两人。

  女人真值得羡慕,一生可以串演这么多角色。

  小孩隔数分钟愉偷看我一眼,双眼圆滚滚,乌珠特别大,桂圆核一般,亮得如蒙着层泪液,这种眼睛,像是可以看穿成年人龌龊的脑筋,我觉得羞愧。

  有他在我与永超当中,我们的距离又加深。

  我问:"他就是你说的'朋友'?"

  "看样子你已认识他。"

  我只得说:"我见过他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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