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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


  珑染扑哧一声笑了:“怎么说得我像得道高僧似的。”她转过脸望向窗外清皎的月光,眼里已无一丝笑意,“我只是一个摆脱不了七情六欲的俗人而已,全身而退——谈何容易?”

  曾经那个男子说她“人淡如竹,和敬清寂”,可如今他还会再相信她么?

  怕是连她自己都无力辩解了罢,早已泥足深陷的她,还能和从前一样么?

  “姐姐为何喜欢竹子?”

  这个问题,他许久以前也曾问过她啊……珑染脸上升起恍惚的笑意:“至少……没有谁能够挽留一场盛世的花凋。”

  如同一份浓酽刻骨的感情,一旦凋谢,便回天乏术。

  但她只是没有料到,那一天竟会来得那样快,那样的,让她措手不及。

  珑染伸手抚上自己平平的小腹,凝神听着,仿佛那里还停留着某个幼小生命的气息,曾经令她欣喜若狂的另一个存在,却只住了那么短,那么短的时间……“为什么……非要走到这一步呢……”她茫然自问,如今她就像是一个被牵了线的傀儡娃娃,身后是万丈悬崖,逼得她只能不停地走下去,错下去。

  不知不觉间人已走到东宫,曾经的太子府邸,朔凌殿毓琉斋凤竹苑,还有多少葳蕤入画的水榭游廊玉楼金阕——自从鸢帝移居正和殿后便闲置了。

  珑染沿着落花成衣的小径往前走,间或被石绿的草木绊住了裙角,她也不顾。脑中明明暗暗浮现许多画面,犹记得朔凌殿的窗外,他站在月华深处问出的那句——

  “我一路走来,却只见竹影横斜,你道为何?”

  ——我独自走过这些路,眼前始终只有你的影子,你可知道是为什么?

  “你是从……我家门前走过了么?”

  ——你是不是……也像我今夜思念你的那般,偶尔将我放到心上?

  “嗯。”

  时隔这么久,再度回想起那日的对白,才知这寥寥字句之后他的真心——她一直以为自己是在那日爱上了他,情根深种,从此尝尽相思之苦,却不知——在她还未认识他之前,他便已经倾心于她。

  谈相遇,叹相遇,昔日遗音今朝意;怨相遇,愿相遇,相遇转眼化别离。

  珑染心怀戚戚地走过毓琉斋,走过凤竹苑,当初与他隔帘相望,当初邀他青梅煮酒,当初沉溺于他的眼神无以自拔,当初——却难回当初啊!

  孤身站在竹林尽头,最初与他相识的地方,凉蟾清波,太医院内还有一盏烛火。

  物是人非,事事休矣。

  “只是朱颜改……”珑染喃喃念起,这世间万物,连同恩怨情长,到底是逃不过沧海桑田的变迁的……她就这样怅惘地站了许久,直到三更梆响才猛然想起要回去,谁知才一转身,忽觉脚底陷入了一处凹地,紧跟着身子一晃——“噗嗵”!

  竟是跌进一个池子里!

  “咳,咳咳……”珑染狼狈地呛了几口水,扶着边缘站起来。所幸池塘不深,想必是宫里新造出来的,连砖石都没有砌好,才会令她失足跌落。

  她果真已有太久未经此地了……珑染叹息着想,却因耳边的一道声音而呆在当场——

  “何人?”男子声音平淡,似乎只是不经心的一问。

  珑染的思绪有一刹的空白,手指捣住嘴又松开,这样漫长的一瞬间,喉咙眼里挤出的声音仿佛不是自己的——

  “……是我。”

  意料之外的相逢,她又是以这样一副潦倒的姿态出现在他面前。

  “谢谢……”珑染不大自然地笑笑,接过萱见递来的一杯祛寒参茶,“萱见太医这么晚了还不回府?”她局促地找着话题。

  “一个人,身在何处都是一样。”萱见淡淡道。

  珑染心中蓦然一阵抽痛,勉强笑道:“府里……不是还有幺妹在么?”

  萱见目光直视着她:“你既明白我的意思,何需多此一问?”

  “抱歉,”珑染匆忙别过脸去,不让他看见自己眼里的泪光。已经分开了这么久,这咫尺天涯的距离里都不曾听到彼此的音讯,当她以为自己的心早就麻木时,这个男子总有办法——只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便让她控制不住落下泪来。

  “臣已差人去了宸央宫,这里只有臣的衣服,秋姬若不介意,且先将湿衣换下来,以免天凉受寒。”萱见寻来一身干净的藏青色官服,态度恭而不卑,波澜不兴的一番话也仅仅出于医者的寒暄罢了。

  可她怎会忘记?曾经几个夜晚冒雨赶到他府邸时,她总是一身湿透地站到他面前,而他每每都不悦地皱起眉头,不由分说地让她换上自己的衣裳……那时他还会给她说一些传奇故事,她便挽着宽大的袖管靠在他怀里吃吃直笑,无所忧,无所惑,便这样安心入眠。

  一别数月,她已有多久未曾睡个好觉了?多少次午夜,她总在噩梦中惊醒,独坐到天明。

  珑染手指抓紧他的衣服,轻轻问了句:“你……最近可好?”

  “臣已向陛下请辞,七日之后便回焉耆。”萱见起身往外走去,有意避开男女之嫌。

  “七日之后……”珑染苦笑,正是立后大典那天。他是决计要离开这里,不再回来了么?曾经说要等她的承诺终究只成了指间流砂……“陛下……或许能够成为一位贤德之君。”

  萱见勾了勾唇角,笑容却是冷的:“因他身边将有一位贤后辅佐?”

  “萱见——”珑染情不自禁地唤出声,对上他淡漠的目光又垂下眼去,“我定是第一个教你看走眼的人罢?”

  这几个月来她的所作所为宫里人都看的分明——先是在鸢帝面前出谋献策,逐步收回左大将军的兵权,也令菱姬在后宫的势力一落千丈,又暗中买通椿姬身边的丫鬟,在给椿姬浴洗时用了鸢帝最厌恶的一味香料,使得当晚的千金春宵不欢而散……她精心布置这一切,不仅让后宫的那些妃嫔对她心怀畏忌,便连椿姬和菱姬也不敢在她面前造次。

  常有人道:“秋姬不是陛下最宠的侍妾,而是陛下最敬的正妻。”

  立后当要选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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