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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水沁泠的眼底逐渐流露出一丝微笑。修屏遥,我确实应该感谢你的,是你斩断了那些不该有的情丝,让我再次面对你时,可以毫不犹豫地定下自己的立场——水与火从来无法交融,如同我们原本就该站在两个极端的位置,针锋相对,没有交集,永远——都不会有。

  “快些进殿吧,我期待着你的表现。”修屏遥拢了宽大的衣袖,一笑即去,“来日方长啊,小女子。”

  水沁泠静静地望着他的背影,许久,低低应声:“来日方长,修大人。”

  是的,来日方长。

  心头一瞬豁然,水沁泠小小吐了口气,才偏过头,便见右前方一个熟悉的身影——

  “谭亦!”她笑着招呼。

  谭亦闻言回头,愣了半刻,“你是……”

  “水沁泠,不记得了?”水沁泠笑吟吟走上前去,虽是一副热络的口吻,却不会让人觉得有失分寸,或许那张玲珑如玉的脸蛋天生便适合堆出笑容的,“上次会试打翻了砚台,还吵到你的那个。”

  “水沁泠?”谭亦细细打量她一番,这才瞧出三分相似的眉目。莫非是妆容的作用——原先那张平淡无奇的脸,如今却焕发出全然不同的神采。猛然察觉不妥,他尴尬地移开视线,像是为了掩饰地冷哼一声,“倒要恭喜你捡了便宜。”

  这人从来就不会说句好听的话。水沁泠心下一笑,似不经意问道:“不知那件无头尸案查得怎么样了?”

  “你也想来笑话我,是吗?”谭亦的脸色骤然变得铁青,捏紧拳头,“跟那些人一样,一起来笑话我,说我眼高手低,难胜重任,你们——你们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水沁泠怔了怔,旋即微笑,“不,我只是想,那件案子,或许并没有凶手的……”如今看来,他宁愿被众人嘲笑自己能力不够,也不愿跟随上官歏弄虚作假,果真是个正直的家伙。水沁泠心下顿生不少好感,轻言道:“河水再清,也会有泥沙沉积。一个人,平生再怎样光明磊落,积善行德,也难免会被人描上污点——”她朝他明媚一笑,两靥生花,“但,河水之所以长清,在于它能沉淀那些泥沙。你只需要做你自己,便够了。一如屈大夫所言:‘又安能以皎皎之白,而蒙世俗之尘埃乎?’”

  微言淡语,却让谭亦听得浑身一震,不可思议地看着她。

  水沁泠掩嘴笑了笑,显露女儿家的娇妍之态,“我说得不好吗?”不是问他“对不对”,而是问他“好不好”?

  谭亦摇头,头一次放下架子,“你说得对,说得好。我只是不曾料到,上官大人竟——”他当即改口,苦笑道:“我为此抑郁多日,不想到最后竟是被你指点迷津。”

  水沁泠失笑,“因为我是个姑娘家?”心下不免叹息,世上的男人对女人总是有些偏见,同样的大道理,若由男人说出便是理所当然,但若从女人口中道出,是否便是匪夷所思了?她撇过眼眸,看着长廊宫灯在黑夜里明明灭灭,落在地上都是残缺不齐的影子。许多心思便也如这灯火般迷离缭乱,或许,从头至尾都没有介意她性别的,只有……他。

  水沁泠心口猛一跳,挥挥衣袖赶走脑海里的影子。

  谭亦沉默不语。两人就这样并肩走了很久,他忽然想起什么,“我听说,你被右大臣赶出来了?”他难得露出一丝笑容,“胆敢违背他意愿的,你水沁泠是第一个。”

  水沁泠脚步忽顿,脸上有一瞬的不可置信。她被修屏遥赶出留香苑的事,如果连谭亦都知道的话,也就意味着——整个朝廷都知道!

  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难道修屏遥这样做,竟是为了她好?!故意和她断绝关系,并散播消息,让全朝廷都知道她不愿与他同流合污,那么——欣赏她的就会变成左大臣的一方。那么,便连鸾姬太后也会对她刮目相看的吧?

  不不,不可能,简直荒唐!那个男人怎么可能会这么做?

  水沁泠惘然抬了眼眸,远远地还能找到那个男人的背影,他谈笑风生,他轻步雅然。水沁泠站着不动,就这样远远地看着他被人流簇拥着走进金銮殿里,他的脸庞一刹那间被金光包围,所有的罗愁绮恨,也在该一刹那间寂灭无痕。

  唯留尽处两盏烛火,在漫长的永夜里寥寥摇曳着。亭外紫薇朱槿,仿佛还枕着小窗浓睡。

  水沁泠抬手蒙住眼睛,恍惚间竟以为自己产生了某种幻觉。是否因为多久以前悄然盛放的心意得不到回报,到底有些不甘不愿,才会衍生出这样的……自作多情的臆测。

  倘若他会为她付出——那么,一定是只有天诛地灭时才会有的可能。

  “水沁泠?”谭亦在前面喊她。

  “呵呵抱歉,抱歉。”水沁泠笑着跟了上去。

  流光易把人抛,一晃眼便过去三年。

  “颐安七年,鸾姬太后力排众议,破格提拔殿试女探花水沁泠为相,辅佐文治教化。幸得女丞相兰心蕙质,筹资大兴女子学堂,更建待媛诗社广揽各地才女,此后女子参政之风渐成。”——史出《女丞相传》

  时值秋令。画廊外,珠帘卷西风,淡烟染疏桐。

  “下了半个多月的雨,总算盼到太阳公公露一下脸了。”西院里晴光正好,芸蛾打来一盆温水放到梨木花架上,开始为水沁泠梳理长发,“噫噫噫,你这头发上都有酸味儿啦!”她麻利地拔下对方簪发的钗钿,一面打趣笑道。

  水沁泠便支腮倚靠在花架一旁,手里捧着一本史书,闻言轻笑道:“是啊,雨要再不停,我身上也该长霉了。”空气里还浸润着雨天的潮湿气,这初秋午后的日头暖了,晒得人也昏昏欲睡,水沁泠禁不住掩了个呵欠,疲倦地将书盖在脸上,“怎么是好呢,事情越多,便越觉得自己的脑子不够用了,若不是有它们帮忙出谋划策,我也不可能坐到现在的位置。”她的手指抚上颈项的墨玉坠子,若有所思。

  芸蛾的嘴角动了动,却不说话。之前水沁泠说能听懂兽语的事她听着还有些玄乎,而今朝夕相处、亲眼所见后便也不得不相信——这三年来,水沁泠每每苦闷发愁时,总会有那些鸟雀虫兽留下线索,比如用“绣囊金衣”重振军队士气,暗遣使者与潋水城签下《相安之协》以及在乞巧夜解散了皇帝庞大的“男后宫”……

  心想若让百姓知道这位智赛诸葛的女丞相其实是有军师相助,不知该是怎样的反应?又或者——若水沁泠丢了那颗墨玉坠子,是否便与常人无异了呢?

  芸蛾心思一顿,转而觑了一眼封面,惊奇道:“这本《谷梁传》你都研究了大半个月了!”

  水沁泠细细的笑声从书下传出:“我的记性究竟如何,你又不是不知。在别人面前我可以夸口说过目不忘,在你面前我可不敢故弄玄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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