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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


  雁依盼自小真的看多了为了钱而卑贱的事,所以,对一个人的操守特别严苛。当官就是要清廉,否则,不如不当。

  如今,说什么都没用了。

  她安静地换上一身嫩黄衣裙,梳好头、重新整了妆,在夜深人静时刻,悄悄离开了自己的房间,顺着走廊往前头走。

  雁府其实只有两个下人,此刻都睡了。她孤独的身影投在地上,摇摇晃晃地。最后,雁依盼走进了已经多年都心生抗拒、不肯靠近的绣房。

  轻轻关了门,她以手灯点起桌上陈旧的油灯,照亮了满室全绫罗,放眼皆绸缎的绣房。

  只是,再精致华丽的绫罗绸缎也全蒙了尘,旁边的绣架、梭一捆的绣线都遭虫蛀,原本润泽美丽的颜色,早已黯淡无光。

  雁依盼随手翻了翻,想起母亲曾一面刺绣,一面对着年幼的女儿讲解什么是头蚕、二蚕,什么又是合罗、串五、肥光;丝要怎么练熟,熟了之后还要晒干,干了之后还要用大蚌壳磨光……小小年纪的雁依盼就会用清脆声音答出七种缂丝技法:有平织、掼、盘梭、搭梭、构、结,跟子母经。

  “盼儿真聪明。”母亲彼时会手上一面忙着活计一嘴里一面称赞女儿,然后幽幽叹气,“这么伶俐,以后可得选个好夫君嫁,快快活活过一辈子。不像你娘,这么笨——”

  不管是愚笨或聪明,结局却都相仿。所爱非人。

  她信手翻着那一匹又一匹的蒙尘美布,细看上头绣的花样。最后选了一匹看起来最坚固的丝料,缓缓展开,手持有些生锈的铰剪,慢吞吞地剪啊剪,剪出了一长条。图案都给剪开了,看不出原来绣的是鸳鸯戏水,还是松竹长青。

  然后,她仰首,握着丝布条的一端,将另一端抛过了头顶的横梁。提裙踩上了高竹凳,纤手使劲,将布条两端打成一个死结。

  就这样吧。就随他去。把这一命还他,也就是了。

  雁依盼吹熄了灯,四下陷入她最恐惧的黑暗。再过一刻,她就再也不会恐惧了,也不会生气、伤心、痛苦、自责、矛盾,更不用受刻骨相思的折磨。

  布结往洁白的颈子一套,凉凉的丝料贴上她喉头。只要把凳子蹬开,只要用力一踢……

  “慢着!”似乎有人在狂吼,门也被猛地撞开

  但雁依盼已经闭上了眼。

  她最后一个清晰的念头是,但愿在地府能与景四端早点相见——

  雁依盼没有死成。连寻短都失败,她真是啼笑皆非。

  救她的,竟然是她自己的母亲。

  雁母抢进房去,第一件事便是眼捷手快地抄起剪子,爬上桌面。伸高手铰断了丝布条。饶是如此,雁依盼白皙的颈子已经给勒出了深深的痕迹。

  雁依盼重摔到地面,晕了过去。等醒来之际,她已经回到了自己床上,母亲、丫头跟管家都在她床前,大概是合力把她扶回来的。

  啊。所以没死吗她费力睁开眼,恍惚地望着眼前三人:管家很老了,鬓发皆白;丫头吓得面无血色,眼眶红通通;而憔悴苍老的雁母,则依然还是小老鼠的模样,微低着头,不敢正视女儿。

  “醒、醒了就好,漾喜,去泡热茶给小姐喝。”

  “要不要请大夫来看看还是煮点宁神汤——”

  “这时候上哪儿请大夫三更半夜的,明天一大早……”雁依盼打断低声交谈的三人,“都不用,我睡一觉就好了。”因为伤了喉咙,说话顶吃力,还沙哑着,雁依盼有点不认得自己声音了,

  “盼儿…”雁母往前一步,伸手想摸摸女儿,却又在雁依盼的眼光中胆怯地收回。

  “我真的没事,让我睡一下吧。”

  说完,她翻过身,不再多讲。因为她不要母亲用那么悲伤的眼眸看她.也不要她合着泪问雁依盼为了什么这么傻。她该如何回答说是为了一个不值得爱的男人,就跟母亲一样

  她的咽喉痛、额头痛、全身都痛一但这些痛绝比不上心口一刀一刀般割着的尖锐伤疼;难受到喘不过气一叫不出声,却又得不到解脱。

  熬了一夜,天总算亮了。蒙蒙晨光中,显然也一夜没睡的雁母带着丫头悄悄的进来。雁依盼是闻到鸡汤味道才迷迷糊糊醒觉,一翻身,母亲就在眼前,担忧而惊惧地望着她。

  “我、我让漾喜炖了补汤一你多少喝、喝一点。”看女儿静静回望着她们的模样,雁母赶快加了一句:“你若不放心一我先喝给你看。”看母亲抢着喝了一口还冒着烟的鸡汤,烫得眼泪差点掉下来.还硬忍着把滚烫的汤吞下去,只为了取信女儿的情景,雁依盼的心好酸好酸。

  母女怎么会弄到这步田地她的母亲很傻、很笨、很软弱,少时脾气阴晴不定,中年之后耳根子极软,也许做过很过分的事,但可恨的是,再怎么样坏,依然是她的母亲。

  就像她恨景四端,却无法决然离开他。一直自诩坚强的雁依盼,其实,也只个寻常女子。

  看女儿依然不出声,只静静望着自己一雁母又退缩了。她被烫得口齿有点不清,胡乱说道:“没关系,你若不想喝就、就算了。我……那我去……我就出去了。”

  “娘,等等。”雁依盼终于开口,叫住母亲,“我要喝。”雁母先是僵了一下一然后缓缓回身。由丫头手上接过鸡汤,抖着手端了过来。然后在床沿坐下,一口一口吹凉了.喂自己的女儿喝下。

  真的无所谓了。鬼门关里绕丁一圈回来,就算母亲真的又要下药,她也无所谓了。如果嫁给有钱人能让母亲开心一点的话一有何不可

  那鸡汤里似乎真的有下药,雁依盼喝完,昏昏沉沉的又睡着厂。但她一点也不挂心。睡着也好一醒不过来更好,如果做梦能梦到那个可恶的冤家,那她可以一直睡,一直梦下去…

  夜里,景四端真的来人梦了。

  他还是一身潇洒长衫,倜傥依旧,俊美如昔。微微挑着眉,唇际挂着若有似无的嘲谑笑意,似乎在说:瞧瞧,没了我在身边,你就把自己搞成这副落魄模样?

  “我以为你会是个无头鬼。”雁依盼撑起身子,脱口而出。

  景四端眼中笑意更浓。“我要是成了无头鬼,全都是拜你所赐。参本写得挺好,把我的恶行全写得清清楚楚,皇上看了,不斩我都不行。”几年了呢习惯用假笑代替眼泪的日子,已经过了几年她甚至以为自己不会哭了,不过此刻,眼眶热了起来,泪珠在她还没醒悟之际,就已经滚落脸颊,跌碎在衣襟。

  景四端走近,在她床沿坐下,叹了一口气。“哭什么呢你不是很希望我被斩首,从此再也不能鱼肉乡民、作威作福吗?”她点头,但眼泪却落得更急。

  “还是没看到无头鬼,心底不甘愿、顶失望?”他伸手帮她拭泪一嘴里还是不饶人地调侃着,“我先告诉你,无头鬼挺可怕,你看了会吓坏的。”他的手很温暖,轻轻捧起她的脸蛋。然后,他修过身轻吻住那颤抖着、毫无血色的柔软小嘴。

  两人都尝到眼泪的咸涩,景四端不在意,温柔但坚持地吻她,舌尖勾诱着她的,缠绵刻骨一难分难舍。

  恍惚之间,雁依盼却隐约觉得不对。若他真是鬼,怎会如此温暖熟悉他抚着她睑蛋的大手、他的唇、他的吻、他的胸膛……都热腾腾的,阳气可重,哪有一丝一毫鬼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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