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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额豪避开她那令他剜心的眼光,望向跌落天边的夕照,雁鸟啼声,回响起千顷苍茫。

  金银双杏霰落,他立尽黄昏却未语,心中恍恍然清晰地明白了一件事——

  这一辈子,她都是他的心头结,再也解不开;她终将成为他一生里,难治难愈的宿命沉病!

  如雪的月光,点亮了夜的漆黑。

  额豪拎着一坛酒,绕过重重梅花影,走向禄水亭。他独个儿踏着细碎的月光,踏着自己幽隐的影子,仿佛也踏着一颗隐隐寒凉的心。

  夜很静了,他抬头望向一空照熠繁星,朦胧的月高挂在穹苍之上,朦胧得有点儿凄然,就像帆龄那双含情似水的眼,总是脉脉凝睇着他……

  他蓦然举起手中的酒坛,大口饮着坛内微涩的松子酒,酒液顺着他下颌流落衣襟,沾了他一身酒香味儿,他感到一种酩酊微醺的醉意,就像是醉在满空灿亮的星辰之中。

  草地上凝着露珠,清流小溪在月光下迷迷离离地铺展着,额豪独步走到溪边,望着波心梅影,望着溪中自己风霜憔悴的容颜,一时间,惆然失了神。

  梅影瘦,人影孤,今宵今夜,他才蓦然感觉到了自己的凄凉与寂寞。

  “辛苦最怜天上月,一夕如环,夕夕都成环,无奈尘缘容易绝……”他颓然跌坐溪畔,苦笑着低低喃道:“无奈尘缘容易绝——嘿,七年苦心,终究是到了缘分该绝的时候啦……”

  他仰头,咕噜咕噜饮尽坛中酒,火辣辣的烈酒在他喉中胸间焚炙,像燃烧着的荆棘般,在他心中撩起一阵阵止不住的热烫和刺疼。

  他用力将空酒坛扔入溪中,清湍的溪水却载不动仿佛沉淀了千古情愁般的空酒坛,望着在溪水中载浮载沉的酒坛子,他凄离地笑了起来。

  “情”之一字,惆怅入骨——直到今日,他终于领略到了那锥心回肠的痛楚滋味。

  万籁俱寂的夜里,突然响起了叮叮咚咚的玉铃声,他一颗心猛地燥热起来,回过头去,只见浅浅淡淡的星光之下,一个身着白狐暖裘,手中提着流苏宫灯的娇妍少女,正踏着月色,款款了过来。

  他怔忡望着帆龄轻盈袅娜,裙裾飘飘的身影,只见她浸着一身月光,就宛如是一尊白色汉玉所雕成的人儿,美得玲珑剔透、灵秀天成。

  他觉得晕眩,胸中湃然涌起强烈的情绪,攥紧手掌,十指指尖,深深扣进了手心。

  帆龄提着流苏灯笼,走过沉默的踏板回廊,脚下的花盆底绣鞋敲得地面扑达扑达地响,每一步脚步声,都像踩在了他的心窝上。

  “这么晚了,你为什么还不歇着?”

  他开口了,声音喑哑微沉,喉咙干涩得只想喝水。

  但他却又清清楚楚地明日,就算倾尽这世上所有的甘泉,依然无法消除他 焦灼的干渴,烧不熄他胸中的烈火。

  今夜,他实在不该喝酒的——那种求醉却又不能醉的滋味,实在是太难 受。

  “侍女说你拿了一坛酒,独自往禄水亭这儿走来——我知道你有千盅不醉的酒量,一坛酒,哪儿够你喝呢?所以我特地为你送酒来了。”

  帆龄绽开浅浅笑意,如星的灿眸在月空下闪动着,她从暖袋里掏出一个光亮亮的陶制小酒坛,递给了额豪。额豪闻到酒香,心中不禁一荡,他急忙收敛心神,失笑道:“你明知我有千盅不醉的酒量,送这么一小坛酒来,又顶得什么用呢?”

  “你可别瞧不起这一小坛酒。这是当年我出生时,我阿玛亲手所酿的‘女儿红’,在土里埋了十七年啦,依然泥封如故。前些日子,我才派人去定广亲王府的花园里掘了出来呢!”

  “女儿红?”额豪好奇地剥去酒坛的封泥,一阵醇酵浓馥的酒香味儿立即扑鼻而来,沁人肺腑。

  “我们汉人有个习俗,就是一个女孩儿在诞生时,家人会埋下一坛酒,当这个女孩儿长大出嫁时,才会开启这坛酒,和亲友一同共饮,欢庆女孩儿的出阁——而这坛酒,就叫做‘女儿红’!”

  额豪沉默,心头又泛起那时时缠绕着他的隐痛,还多了几分说不出的酸涩。

  “既然这是为你出阁所准备的美酒,那就等你出阁时再喝吧!”

  额豪塞回酒塞,捉了一把溪边的湿泥,重新为坛口封泥,淡淡道:“你这时候把这坛酒给了我,便是辜负了你阿玛为你酿酒的一番心意啦。”

  帆龄伸出手,覆住了他正为酒坛封泥的大手,沉沉静静,坚坚定定地道:“这坛酒,我只想同你一起喝——难道连我这个小小心愿,你也不肯成全我吗?”

  额豪一颤,她的话,像柔滑的夜风,熨上心间,他欲避不能避,欲从不能从,一时间,只觉迷惘缭乱,不自禁地停下了封泥的动作。

  帆龄把灯笼放在大石头上,也不怕弄脏白狐暖裘,就在溪畔他的身边坐了下来。她抱着双膝,抬头望着缈冥苍凉的星河,看着青霜般的月光,叹道:“今儿个晚上的月儿,好圆、好亮啊!”

  “今儿个是十五,月儿自然是又圆又亮的。”额豪坐拥一身夜风,胸中有着一种空怅的忧伤。

  “我记得你的生辰,是二月十五,当年你阿玛为你埋酒时,想必也是这样一个有星有月的夜晚,当他为你埋好酒时,抬起头来,看到的定然也是这么又圆又大的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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