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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


  行蕴坐在溪边的大石上,就像许多年前那样,怀里是他的小莲。温暖的躯体紧贴着他的,柔软的银色毛发在他的掌心中纠缠不休。

  月亮没变,竹林没变,溪水也没变。

  那时,他们坐在这里,天长地久,山盟海誓。他说了什么?

  我定不负你……

  过些天我就去找师傅,让他放我还俗……你准备好嫁衣……等我回来就娶你为妻……

  “小莲……”他抱起她的头,轻轻吻她的唇,没有温度的野兽的唇,“小莲……你真的不愿为人了吗?不愿再记起我了吗?很多年前的今天……也是这样的晚上……我、我对你说要娶你为妻……你忘了吗?!你……”

  他抱得太紧了,小兽低声呜咽,吵醒了草丛里睡觉的蛐蛐。

  “小莲、小莲、小莲……”

  他低声唤着,绝望地,好像这样他的小莲就会回来,就会记起他。

  “小莲……”

  那声音有些支离破碎了。

  他望着水面轻浮的月亮,抄起石块砸下去,月亮也碎了,随着他的声音,他的心……

  “小莲……怎样你才能想起我……”

  他仰面痛哭起来,月光下似流了满面水银。

  泪滴在它唇上,这样酸涩的咸味。它伸出脖子,舔他满面的泪痕。

  静静的。

  温柔的。

  流不尽的泪,越拭越多。

  该到哪儿去找他们的曾经?

  沿着记忆一路往回爬,一直爬、一直爬,爬到一处空旷悠远的沙漠,呜咽哭泣的鸣沙山,还有那蚁穴般的莫高窟……

  莫高窟?!

  对了对了。那里有他们的记忆啊……那是他一笔一笔画下来的。

  到了鸣沙山,到了莫高窟……

  他要去莫高窟。

  家里人自然不肯。这些天失魂落魄,如今又要去这么远的地方?

  他大哥第一个不允。

  但他母亲肯,“行书,让他去。他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他有自己的人生。”

  母亲一句话,放他出了关。

  过了水草丰美的河套平原,过了黄河,越往西,人烟越是稀少。

  他不管这些,拼命赶路。

  终于快到鸣沙山了。

  夜风清冷,远处却有一点篝火,围了三个人,身畔还有高大的双峰骆驼。

  他们看到行蕴很高兴,笑着招呼他过去。

  为首的是个细瘦的干老头,却有一把火红的络腮胡。他倒会说些汉语,原来是到大唐淘金的波斯商人。

  篝火旁插了些木棍,上面串满腌肉脯,火一烤便红亮膨胀起来,吱吱地冒着油,噼啪爆响。香味渐渐飘出来,挑拨逗弄,风情万种。

  老人挑了几串递给他,“吃!沙漠的晚上不比别处,吃饱了就不冷。”

  “多谢!”

  行蕴接过肉串,从随身的包袱里掏出一个皮囊,递给老人。

  老人也不推辞,仰头就喝,灌了几口,惊奇地问:“葡萄酒?”

  行蕴笑着点头,“怎样?”

  “简直就是我们家乡的味道啊。”

  老人又恋恋不舍地喝了几口,抛给自己的同伴。

  行蕴轻轻吹吹串肉,自己低头吃了一块,觉得不烫了,便拈下一块逗弄身边的小兽。

  它本已经睡着了,嗅到香甜的肉味,还以为在梦里。睡眼惺忪,寻找香味的源头。找到了,干脆将头枕在他膝上吃起来。

  行蕴怕它累坏了颈子,干脆伸手揽在怀中共食。

  篝火激烈地燃烧着,底下的木炭已烤得酥软红炽。夜风吹过,他们实在禁不起挑逗,纷纷蠢蠢欲动,飞出一片零星余火。如凄迷的泪眼,精神抖擞不过一刹,转瞬即逝。

  它吃饱了,舔着他的掌心沉沉睡去。

  夜风吹起那身长长的软毛,一波波银浪,在他怀中翻滚。

  “小兄弟,”老人将皮囊递给他,“谢谢你的酒。”

  “不用。”行蕴仰头喝了几口酒,甘醇落入肠喉,人也暖起来。

  他收紧手臂,呆呆望着怀中的小兽……她好安静啊。就这样睡在他怀中……明天、明天若能记起往事,若能化回人形,她还肯这样在他的怀里,这样依赖他,信任他,一觉到天明吗?她一定会很痛苦吧!是不是……他太自私了?

  小莲啊……告诉我,这样做是对是错?

  小莲、小莲……他低唤着她的名字,眼前竟模糊起来。

  “小兄弟?”

  “啊?”他抬起头,眼睛一酸,掉下两行泪。

  “小兄弟,你哭了?”

  “没有没有!”他急忙擦脸掩饰,“烟熏的。”

  走南闯北的生意人久经世故,只是点头随声附和,“哦!原来是烟熏的。我年轻时,第一次随商队夜宿野外,也让烟熏得满脸是泪。”

  老人指指另外两个已经睡下的年轻人,叹气道:“他们也经常这样呢。小兄弟多大了?”

  “二十。”

  “还未成家吧!”

  行蕴点点头,心存疑惑,“您如何知道?”

  老人笑了笑,又道:“这小兽是你心爱的姑娘送的?”

  “这……”行蕴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顿了顿,“我要带着它去找回那个姑娘,她是我惟一爱过的人……但我对不起她。如今她将我忘了,记不起曾经的事。我要重新驻进她心里。只是、只是……我怕……”

  他说不下去了,捂着脸,神情慌乱。

  “怕也没用。与其坐在原地担心,不如想想如何走到你想要的地方,”老人在他身边坐下,拍拍他的肩,“该来的来,该去的去。走错了路,回头重新来过,只要不再走那条岔路就行了。”

  地上一摊灰黑腐败的余烬,风一吹,纷纷飞散。

  天未大亮,寂静的大漠,只有清冷的风声。

  那三个波斯商人还在睡觉。行蕴已醒了,立马远眺,鸣沙山就在远处。朦胧天光,一片火红的云彩,那是太阳在山后挣扎。

  他抱紧怀中的小兽,迎晨光策马而去。

  奔驰了个把时辰,循着记忆,爬上遍布佛窟的东麓。

  谁能想到,佛像林立,佛经遍布的圣地,竟记载了他们的情爱?

  不过二十年,一世转生,所有过往都无迹可寻,只有这千年不变的大漠孤山,默默地,在这人迹罕至之地,守护了他们的故事。

  岩壁上的画都是他亲手画的。

  这么多年了,那个红莲铠甲英姿勃勃的美丽护法还在热烈甜美地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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