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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请把灯放在床头几上,”她说,声音冷淡而不友好。“这里其实已经没什么可看,肯定比你上次来的时候更没东西了。”

  “让我借由你的眼睛看出去,”他说,把灯放下来,走过去站在壁炉旁边阴暗的地方。他很懂得隐藏自己,虽然面对她时比较困难,但是只要他处理得当,她很快就会忘记他在现场。“告诉我,你注意到什么。”

  她静静站了片刻,四下看了看,显然也正力图镇定下来。他心想,不知是这房间、或者他本人使得她如此困扰。

  “最奇怪的是‘整洁’的感觉,”她终于说。“屋子的大多数地方是如此整洁,令我觉得我不在的这两天樊世一定都不在家。问题是,这其中又有两个矛盾之处。一是他的衣服并没有他在外面玩乐一夜之后那么绉,以及浓重的臭味。二是,厨房里的酒瓶太多。”

  她的声音已不再那样锐利,姿态也放松了些。亚穆猜想,她的心理早有准备,而且要说的事情也早已组织妥当。

  “樊世不喜欢一个人喝酒,”她继续解释。“我所能得到的结论就是:他那一个晚上做的事情不是他平常做的。可能性一是他找了个人来一起喝酒,但他们没有把屋子弄乱;二是他一个人在家喝酒;三是他出去了,但是没有胡作非为。”

  她像有什么目的般走到床尾。“我设想的可能是,他带了一个女人回家,这女人也许有事后清理场地的习惯。可是,我又找不到他带女人回来的迹象。我不在的时候,他带人回来过。但是他还有脸到处说是我不让他上我的床。”

  她停了几秒钟,继续往下说时声音冷如冰。“全世界都知道的事.我也不必假装。我并不在乎他到处说,我宁可成为狠心的妻子,也不要变成没有道德的女人。毕竟我们讨论过的,缺乏道德可以毁掉我的事业。我对他的妓女也没有意见,毕竟宁可他去糟蹋她们,也别弄到我身上来。”

  “然而,事情并非一开始就是这样的吧?”亚穆问道。他很想管好舌头,然而他又必须知道。她那冷漠又讥讽的言词把他的心思逼回威尼斯,以及被他毫无保护地留下的女孩。她结婚将近十年,这表示父亲死后不久她就嫁了。后来的岁月使得她看破世情,变得如此偏激。这种事当然可能发生在任何人身上,然而他就是觉得是自己的错。

  “当然,事情并非一开始就是这样,”她说。“我嫁给樊世的时候才十七岁,而且深深为他着迷。我相信最初几年他应该是忠诚的,发现他衣服上的香水和胭脂那年我二十岁,但我也是过了一阵子才真正觉悟到他的出轨严重到怎样的程度。”

  她转头面对他。“这是程度的问题。偶尔的情妇,我想大家都可以接受。然而,樊世是一头野猫。这些跟后来的酒和鸦片一样,都弄到胡作非为的地步。人总有个底线,至少我是有的,为他而赔上自己,这种殉道行为不是我的风格。”

  “我最受不了那种自我牺牲。”他说。

  这话引发了似有若无的微笑。“我也是。可是,有些女人毫无选择。他从来没有打过我,如果他打我,我不知道我会怎样。反正他没有。不过,我一旦张开眼睛,看清事实,事情该如何处理就很清楚了。”

  “更好的是,你还有你的工作。”

  “的确,那是很少男人愿意容忍,更别提鼓励的。所以,樊世其实也有他的优点。当然,这是我的观点。我的确有得到……一点补偿。我敢说你从别人那里大概会听到很不一样的描绘。”

  亚穆很了解她描绘的毕樊世,他所着迷和不解的是她。她显现的并不是樊世的优点,而是她为了忍受这桩婚姻的多方面才能,和韧性。碰到毕樊世这种人,很多人早就崩溃了,可是她不让自己被毁灭;她甚至还有办法看到那个恶棍的优点,并给予他完全不值得受到的尊敬和喜爱。

  然而,她的心中自有一把正义的天平衡量一切。她甚至相信再坏的恶人都不应该被谋杀。就这个案子,亚穆认为死者罪有应得,但她真的不知道毕樊世坏到什么程度。跟樊世一比,阿里巴夏都可以被称为圣人了。

  “但是,你应该看得出他的优点,”她说。“你曾花很多时间和他在一起。”

  探听的口气,亚穆是听得出来的,他的本能立刻警觉起来。“只有几个星期,”他不经心的说。“他是个不错的玩伴。”

  进入麦海伦的房子不到五分钟,亚穆就见到了名单上的三个人,其中两个:顾邦肯和薛本尼伯爵正在争取海伦的注意。交换过几句场面话,亚穆决定把海伦让给他们。活泼美丽如她,仍不足以取代他真正想要的人。

  两个可能的嫌犯忙得不可开交,眼下又无足以让他分心的女士,亚穆把心思放在兰福特公爵的继承人艾凡瑞身上。这位高大英俊的侯爵跟此地格格不入。

  他状似跟一名红发的芭蕾女伶调情,好显得宾至如归,亚穆却很确信这位爵爷的心不在这里。男人若想讨好欢场女子,眼中的神情不该那样萧索。

  他们在毕樊世的葬礼中见过面,亚穆不难开始攀谈。爵爷既然不想在这里,要引他离开那位女郎、甚至这场聚会,就更容易了。半个小时后,他们已在圣詹姆斯区的一间俱乐部共饮一瓶红酒。亚穆技巧地将话题从挂于壁炉上方那幅康纳罗的风景画聊到艺术,再引向绘画技巧被艾凡瑞赞不绝口的毕夫人。

  “她的厉害不只在技巧的表现,”年轻的侯爵说。“而是从画里面洋溢出来的画主的个性和人格。你记住我的话,总有一天,她的人像画会变成无价之宝。我将不计代价地弄到一幅,画中是谁都无所谓。”

  “她不可能没画过你吧,”亚穆说。“你毕竟是她家的好朋友啊。”

  艾凡瑞瞪着酒杯说:“她一直没有时间。”

  “致上我的同情,”亚穆说。“她也没有时间给我。我几乎都要放弃了,直到凯洛夫人告诉我,她最近并没有新的工作。”

  “圣诞节前不久,她画完薛本尼夫人之后,就没有再接新的工作。毕夫人告诉我,她来伦敦之后一直忙碌,因此想要一段长时间的真正休息。”

  “我不知道这事。”为什么画家本人和凯洛夫人都没有告诉他?“我还以为我终于可以排到时间了。但毕夫人离开了诺伯瑞庄,我当然也追着她赶回伦敦,结果等着我的竟然是检察官和陪审员。但是,我对我的行动绝不后悔,要不是我这么虚荣、这么贪心的想得到这幅画像,我也不会在她很需要人帮助的时候刚好赶上。”

  “那对她来说,一定很可怕。”侯爵转着手中的酒杯。“我到那天晚上很晚的时候才得知消息,那时凯洛夫人已经在那里了,我对毕夫人能帮的最大忙就是不要烦她,并要大家依照她的要求,暂时保持距离。我相信大家都好奇得要死,但也尊重她的意愿。”

  他抬起头。“很怪,对不对?上流社交圈对圈子里的人都很少如此体谅,何况圈外的人。说来或许势利,但她终究不是我们这圈子里的人。”

  亚穆试着猜测保持距离的这些人有多少真的是出于尊重,又有多少是因为恐惧?毕樊世知道太多人的太多秘密,人们可能担心他的妻子知道自己的私事。不知艾凡瑞听到的是请求,或是威胁。

  “朋友能尊重她的隐私真好。”亚穆说。

  “坦白说,我很高兴避开了调查庭。看见她被逼问,我会发狂。”侯爵手中的酒杯转个不停。“家父说你第一个作证,随后立刻离开。”

  “我认为那是当时的情况下最聪明的方式,”亚穆说。“除去她可敬的律师,调查庭里的不是老的就是很普通的人,我是她众多崇拜者中唯一在场者,我希望陪审员专注于过程,而不要分心去猜我是不是她的情人。因为你和其他的绅士都‘保持距离’,我变得很……可疑。”

  艾凡瑞伸手拿酒瓶。“我觉得不管谁在那里,你都显得可疑。你有些太过特别。”

  亚穆当然很清楚,他也感觉到这话是探问的开头,也很好奇艾凡瑞想挖掘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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