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故事汇 > 林如是 > 结绳纪事四簿 >


  要认清这一点,并且承认这一点,面对这个事实,是非常残忍且残酷的,并且难堪。那不只把我整个人赤裸地剥光,从里到外用放大镜仔细地检视:也把我的思愿及感情毫不留情地解剖开,一刀一刀地割开那蒙了雾的膜,无情地戳个稀烂。

  沈冬青根本就不喜欢我。对我从来没有感情的意愿。

  他是温柔的,有礼,但也仅止于那样罢了。

  英英警告过我,我们不是沈冬青欣赏意恋的型,我们缺乏他恋慕的那款婉约及柔美。我没有听进心坎里头。

  那当时,在摇晃的火车厢里,能看上他一眼,我就已经很满足,没有去想奢求太多。

  高二那年旧历年前,英英老爸倒了人家的会,漏夜搬家。那以后,就只剩下我一个人。

  高三一整年,我只是无言地看著他。日记里依然密密麻麻。

  毕业的那一天,我终于找他说了话。

  好像很多年以后那样,我找上他说了从前没说的话。

  然后我就离开我们的海边小镇。离开我的太平洋。

  那不算流浪,而且一点都不浪漫。大学我念了五年才毕业,而且没有把书念好。

  每年日子过到底,浓浓的情愁就袭上我心头。最怕冬天那细细绵绵,总是下著微微的酸涩的雨。

  那几年我断续在学校打工,收了一些情书,也有一些人追求。可是我的心凝固了,青春再盛,还是那样看它空白流过。

  我试著分析自己,修的心理学课却被当得十分彻底。到底我还是看不清自己的心。

  二十一岁那一年冬天,打工的系馆里一个学长辞职准备出国。平素我们还算友好,所以他央我帮他一些工作交接的杂务,我想也没想就点头。

  灯火通明,夜也不算太黑,所以两个人独处我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然后,非常突如的,他竟将灯光打暗,我还在笑他的恶作剧,冷不防就那么被抱住。

  被箝得很紧,几乎没办法呼吸。

  第一次被人那么碰触,我都可以清楚听见自己声音里的恐慌。

  学长是结了婚的。在我耳边娓娓低诉说他一直想那么做,已经想很久了。

  他央求我不要挣扎不要抗拒,好好让他拥抱一会儿。一会儿。一会儿他就会放。

  于是,就那么一会儿,我被一个男人紧紧抱在怀里。

  那以后,我再也不跟任何识与不识的男人在灯火通明或黑暗的夜里独处。

  不管同性或异性,我都不习惯别人以任何方式碰触到我。

  好或不好,我大学到底毕了业。

  我连典礼都没有参加。毕业第四天,我的第一本小说出版了。

  靠稿费过不了活。一家出版社收我当编辑。就在那里头,我认识小游,更且和她一同分租了一层公寓。

  但我到底没有在出版社窝太久。半年吧,我没仔细算过。反正最后,我还是把工作辞了,专心写我青涩的爱情小说。

  老实说,我并不是太受欢迎的作者。我的小说里总嵌了一些教老编头痛的意识型态的东西,太多形而上的垃圾。

  “别忘了你写的是爱情小说。”老编总是会这么提醒我。“情节!情节!那是最重要的!

  尽管如此,算我运气,我还是有了一小群的读者。那些人以不同的方式,与我有著相似的年少那种心情与没名目的愁。

  那几年,感情写太多,我想我性格里一直有种淡淡的哀愁。

  二十六岁那年年中,我父母以非常平凡庸碌的方式,照生老病死那平凡的程序,就那么摆摆手走了。从那以后,我就成了孤儿。

  我爸不是会挣钱的人。生活在社会底层,大字都不识一个的人能挣什么钱?所以,日子一直不是很好过。我妈常说,穷人是没亲戚的。所以,我一直,从来也没跟任何亲戚来往。

  我有叔叔姑姑伯伯和舅舅,但我很少与他们打照面过。老实说,走在路上如果迎面来个相遇,我都没把握我是否能认出他们的长相轮廓。人家不见得势利,只是我们自己先筑了壳。

  孤儿的滋味如何?喔,我只能说自由。

  这种“自由”其实十分的伤感。悲哀得教人难过。

  当然的,我们是没有遗产这回事。

  生活需要继续。我想了想,便放了手,写起情色的小说。

  那种东西好销多了,看的人也多。我的稿费逐渐地调涨,一个人的日子也算过得去了。

  这当中我听说沈冬青结婚然后又离婚了。他一直在省高,像恒星一样始终没有移动过。我明知道他就在那里:心里一直在作梦,却不知为什么,始终没有回去找过,不断让青春空白错过。

  为什么呢?是否下意识里,我穷苦破落的家庭背景,让我面对他时不自觉地感到自卑退缩?

  爱情是有条件的。成熟一点以后,我想了许多。而除了这个,我想不出任何的理由。

  就是那年年尾,我碰到了李云许。然后,隔年春天,在车水马龙的大马路,与英英重逢。

  一开始李云许就不避讳他已婚的身份。小游警告我,我只是好笑,我对李云许既没兴趣,有什么好警告。但等李云许送我第一朵蓝色玫瑰时,我就笑不出来了。

  我开始给沈冬青写信。石沉大海,一直没有回音。

  等李云许送我第三十四朵蓝玫瑰时,我终于、终于去找了沈冬青。

  真的,他就像恒星一样,亘古不变。

  透过书信文字那种懦弱的方式,我到底让他知道我这些年来心中纠葛的情感。

  他对我露出一个爱莫能助、抱歉无奈的笑。他又结了婚,但很快又离了。可是那深邃的眼瞳,仍然没有安放我身影的位置。

  离开的时候,他仁慈地替我付了咖啡的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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