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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杨青,让我们做朋友,别做敌人,我会受不了。”她低低的说。

  当然,我能明白,如果有朋友拿矛头指着我,我也同样受不了,但,既然知道是朋友,同样的话,何必再说第二次。

  再回到仁爱路工地,天都黑了,铁工阿荣正在上铁窗,他们是夫妻档,店里只用了一个师傅,手工巧又卖力。阿荣站在项楼用滑轮吊,老婆在下头接,师傅半个身子悬在阳台外往里头拉。

  任何一个人见到他们这样拼狠命的工作,没有不感动的,而这也是台湾之所以会产生经济奇迹的原动力。

  七点半,他们才全部上完。

  我请工地所有的人去喝酒。

  本来预算上啤酒屋,但人人都说,去路边摊最好,菜色齐全,无拘无束。

  我不认为这是体贴,路边摊并不便宜,一盘生鱼片下来,照样好几百,更何况这些人喝起酒来漫无节制,是干瓶而非干杯。

  但这倒也吃不穷我,难得的是他们肯来赏光,这就给够了面子。

  油漆工领头敬我酒。“设计师做人没话说,我先干为敬!杨小姐你随意。”

  一大杯生啤酒顷刻喝得干干净净,我也不能太小气,硬是把敬来的酒都喝掉,大家拍掌叫好,可怜我晕头转向,差点儿跌倒。

  “再来一杯!”泥水工起哄。

  “杨小姐不能再喝了。”水电工把我的杯口遮住:“她还要开车回家。”

  “怕什么,我们这么多人,还怕没人送她。”泥水工不服气。

  “人家是小姐!”油漆工打圆场:“人家也一直很看得起我们,表示过意思就行了,阿西,来,我陪你!你说多少?”

  他们愈喝愈热闹,我却愈坐愈不行,头晕眼花的,几乎栽倒在地,幸好阿荣的老婆扶住了我。

  “杨小姐不行了,我扶她到车上。”她热心地说。

  我一站起来迎着一股冷风,这才觉得清醒了些。

  大家全坏了手脚,水电工还骂泥水工:“都是你!还教人家喝,喝出毛病来了!”

  “我没事!你们继续喝!”我把钱悄悄交给了阿荣的老婆,打开了就停在路边的车。

  没人拦得住我,只好眼巴巴地看着我开走。

  今天洋相是出到家了,我总不能继续坐在那儿出丑吧!

  我上了车就诚心祈祷,希望有奇迹出现,能助我一路平安开到家,但奇迹并不那么廉价,才过两条街,车胎就出了毛病,我跳下车,只来得及看见轮胎在路灯的照耀中瘪了下去。

  “你搞什么鬼?”后面的车打开窗骂人:“哼!女人开车!”

  我拉出刺穿轮胎的小号扳手,天才知道这东西怎么会刺中轮胎的,真是见鬼!

  后面车仍在骂,我真想把扳手扔进他车窗,教他看仔细些,可是他还不配排在第一顺位,我正打开后车厢找千斤顶时,警察来了。

  “小姐,出了什么问题?”

  我告诉他轮胎破了,闪开点,别误我。

  但天下就有那么倒楣的事,警察只看了我一眼,就怀疑的问:“小姐,你喝了酒?”

  “没有啊!”我撒谎,只求他放我一马。

  “你酒后开车。”他板起脸:“把行照、驾照拿出来。”

  不得了,酒后开车得违规记点,这是重罪,倘若驾照被吊销了,我就没车开,一个设计师倘若没车子开就跟没有脚走路一样。

  “开车的是我!有什么指教!”暗里从车中钻出了个人来,倒把警察吓了一大跳。

  “小姐,你——”

  我一听到那熟悉的声音,头就发胀,我宁愿车子像干冰一样被风吹去,也不愿意再见到克丽丝汀。

  “我们是姊妹。”克丽丝汀笑嘻嘻。

  “双胞胎?”警察看直了眼。

  “我们两个谁比较漂亮?”克丽丝汀摆了个更美丽的姿势,时间正好让我把行照从车里拿出来。

  警察走后,我瞪了她一眼。

  “狗咬吕洞宾。”她笑:“帮你解了围,不谢谢我。”

  “谢谢。”我咬紧牙费力地摇起千斤顶,扭开螺丝,克丽丝汀把新车胎拿了出来。一身黑豹似的皮衣在灯光下闪闪生辉,我一抬头,便见她迷你裙下的玉腿,雪白粉嫩,若是一般男子蹲在我这么好的角度,后果一定不堪设想。

  换好了车胎,我累得说不出话来,所有的酒意也跟着醒了。

  “咦!你还站在这里干嘛!”我瞪着斜倚在我车门旁的克丽丝汀。

  “帮助你呀!”

  “你的情我心领,你可以走了。”

  “就是打发一条狗也没这么容易吧!”她双手抱胸,笑意嫣然,像朵盛开的红玫瑰。在某方面,我们也许相像,但实际上,我们完全不同,她的美在我身上完全没有光采。

  “我不会答应你任何事情,你最好死了心!”我拍拍她的肩,示意她靠边站。

  “待会儿见!”她爽快地滚开了,不一会儿,连人带车全出现在我的后视镜里。

  她不知道又预备搅和什么了,把车停好,我干脆站在电梯口等她。

  “你听好,我不会请你上我住的地方坐,有话在这里说清楚。”

  她眨着搽了浓茶色的睫毛,像扇着把小扇子。

  “你这样对自己的姊妹,不觉得太无情了吗?”她娇声嗲气,教我全身起鸡皮。

  “我没有姊妹,事实上我根本不知道你是谁?”

  “啧啧啧!”她摇头:“真会说谎,这会儿居然说起不认得我了。”

  “也许连你都不认得你自己!”

  “为什么?”她很不服气,一双晶圆的眼睛亮得像黑白分明的水晶。

  “你老是冒充别人,早就忘了我是谁!”

  “好吧!我与你多说无益,你不认得我也没什么关系。”她打开皮包,冷笑了一声:

  “自己的爸爸总不能说不认得吧?”

  她直把照片晃到我面前。廿年前的旧照片。

  我厌恶地别过脸。

  “看哪!看哪!不敢看了,是吧!”她一点也不放松,继续叫嚣。

  我只看了一眼,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不认得吗?”克丽丝汀轻蔑地瞧着我。

  “认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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