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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


  他以一种更奇怪的表情看着我,我丧失了第三次告诉他的勇气。

  梁医师为了阻止我做出与“优生保健”并不相符的行为,苦口婆心地举例说明种种手术后可能的后遗症。

  我心不在焉的,只是可能尽礼貌的听着,任何的后遗症我都不关心,我唯一盼望的,是请他快一点开始,只要他花一点功夫,就可除去我所有的麻烦。

  我不要祖英彦的孩子。

  他——已经不要我了。

  我痛苦地想着。

  梁医师还在热心劝导,你要好好考虑,这不只是一小团你可以不要的组织,这是一个生命。

  他还甚至希望我看他用扫描显示胎儿的位置,听他的心跳。

  我想,他必定是单身汉,热心有余,常识不足,完全没考虑未婚妈妈的问题,我快被他自以为是的热心给逼疯了,只好问他:你到底做不做?

  他这下生起气来,板着脸问,为什么你们非得把医生看成刽子手?

  如果能在家里用衣架把那个小小胚胎钩出来,我相信我会考虑的。

  诊疗室里空气变得十分僵硬,但我的问题终归是要解决,不找医生又能去找谁?唯一可以帮忙的人态度这么坏,关他什么事?

  我听见自己小声地问:如果不做手术,你就赚不到钱了。

  “赚钱的方法很多,但这不是最好的一种。”梁医生余怒未熄。

  我的眼中一下子涨满了泪,这家伙——是个好人,尽管他表现的方式太不合我意,但他爱惜生命。

  那是我的孩子。

  我都预备放弃了,他却这样的不忍心。

  “再考虑一下,好吗?”他给我最后的忠告,这是件大事,没有任何一个人有权杀死一个无辜生命。

  我茫茫然地步出医院,即使外面是美丽的晴空,也宛如一片黑暗。

  我——该怎么办?

  我真的不知该何去何从。

  莫名的冲动下,我发疯似的,任车子在公路上狂飙起来。也不知过了多久,稍微恢复了意识,我竟发现自己在高速公路上,而已离小镇只剩下十几公里了。

  我——又回来了,大海依旧,白沙也依旧。

  那么美丽的大海。

  下过了雨,焚毁的现场更显得狼狈不堪,我只能靠残损不堪的遗留物,以及高度的想象,才能想起建物从前的模样。

  但我张开眼时,原先的辉煌消失了,一切让人觉得更伤心。

  灰烬中,匍匐在地上一丛碧绿叶子吸引了我的注意,踩过残砖瓦砾,那丛小小的、掌型的叶了不断向前蔓延,我惊奇地看着,完全记不起我曾种过这可爱的,叫不上名字的小东西。

  慢着,叶子下似乎还有着什么,我蹲下身,把叶子翻开来,果然有一串串小小的瓜,可爱极了。

  是网纹香瓜,也许某一天我和祖英彦在露台上吃瓜时,把瓜子朝下扔,却就这么发芽、生根。

  不经意的种籽,就跟我肚子里的小孩一样。

  是没有人照顾,没有人希望的种籽,却还是照样要生长的。

  我凝视着那串应该种在温室里,备极照顾、呵护,才能长成香甜的果子。

  我呢?我有什么本事保护我的胎儿?让他在一个理想的环境中成长。

  晶莹的眼泪就这么滴了下来,滴在石头瓦砾上,滴进了土里,迅速消失不见。

  这世上的一切,又何尝有一项不落在成、住、坏、空里?当初来盖这房子,从绘图、兴建一直到落成,我们是多么的兴奋,期待,又流了多少汗水,现在仍逃不了火劫的命运。

  我也曾发誓不再回来,却仍是又来了。

  我对着黑漆漆的毁屋低语,当初我是在这里怀下这个小生命的,祖英彦走了,却把这个担子留给我。

  祖英彦!他也是你的孩子呢?

  我精疲力尽的回到车上,开回城里。

  ※※※

  怀孕两个月后,晨呕的情况停止了,但是生理上的不舒服比以前更严重。

  我的身体,似乎不再是我的了,它不舒服,不听我指挥。

  而且曲线变得很奇怪,整个人凸出来似的。

  但,我的心情却有着相反的改变,不知何时起,我对腹中的小生命有了感情。

  我不认识他,他也还不认识我,但,此刻,他是我的一部分,我正用着自己的生命之水去灌溉他,但,我真的要他吗?我反复地问自己。

  就在这样的彷惶,我遇见了陈婶婶。

  有天我上街买日用品,一个妇人走在我前面,她并不十分的老,但看起来情况很不好,颤颤巍巍的,像是有病,果然,没走几步,她突然蹲了下去。

  我赶紧去扶她:“你没事吧?”

  她吃力地看着我,勉强地摇了摇头,我怕她有病,不敢就这么硬把她拉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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