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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想不到老天偏要跟她开玩笑,同一年,她失去母亲,接着又失去挚爱。痛到极点时是什么滋味?她感觉灵魂像沙漏一样正迅速崩溃,疼痛与悲伤,感觉与知觉,在经历毁灭性的压缩与打击后,一滴滴地消失,如果那感受能被具象化,也许会让人觉得恐怖,人怎能全身被抽空了,鲜血淋漓,痛到无法哀号,却还活着?

  活着只感觉到痛,那还算活着吗?

  其实这世上很多生物都是活着的,实在没什么了不起,了不起的是被辗碎后还必须逼自己去等待血流尽、伤口结痂的时候,等待着不知何时会出现的彩虹。

  大火后,她曾无数次地回到山庄想寻找心爱男人的踪影,官方只将舒令剀列为失踪人口,可是她一次次发现那些让她心碎的事实与证据。

  佣人说看到舒令剀冲进主宅,而主宅随后爆炸,若他来不及逃出,根本不可能存活。她不死心,与警方不停地在大火后的主宅搜索,直到警方在地下室发现小桥茧子的尸体,以及一旁已经支离破碎的几片碎骨,但她不愿相信那些碎骨属于舒令剀。

  可是就在警方打算将碎骨做进一步检测的隔天,那些碎骨竟不翼而飞,这件案子在当时引起轩然大波,地下室的碎骨究竟属于谁,蔚蓝山庄又是被谁纵人,至今成谜。

  舒玉秾开始日日夜夜在变成废墟的山庄游荡,直到她的师父看不下去,坚持要长子将舒玉秾带回台湾。她才刚高中毕业,失去了所有亲人,他们不可能眼睁睁地放任她一个人像具行尸走肉,把生命耗在无谓的找寻上,蔚蓝山庄不只经历大火,还有一场场巨大的爆炸,失踪的舒令剀根本已是凶多吉少。

  山庄大火后的惨状几乎把她的希望完全粉碎,她的游荡只是一种强迫性的慰藉,王峮侠将她带回台湾后,她真的觉得自己已经无法再忍受更多的煎熬,只想早日下地狱去寻找解脱,但总有人把她从地狱入口给拉回来。

  头两年她就住在王家,每天有人轮流看着她。开始时,她怪他们多事,师父和她讲佛法,讲人生,讲智慧,她听不进去。

  不过生命就是这样吧?只要还有生命迹象,就或多或少拥有再生和愈合能力,差别只在快或慢。

  她没有忘记痛楚,只是渐渐平静,渐渐懂得藏起它,不要让她的生活被它完全吞噬。虽然她不明白余生还有些什么值得她去期待。

  她在台湾完成大学学业,然后在师父次子的引荐下,在武术学校担任指导教练,五年来她唯一长进的地方,就是不曾勃然大怒,不曾计较得失,当然也不曾再开怀大笑。

  一切的一切,她像置身事外,早已失去任何感觉。

  舒玉秾坐在床上,看着半跪在她脚边,捧来清水与医药箱为她处理伤口的男人,她不知道能不能够相信自己的眼睛?能不能相信自己是清醒的?

  窗外的夜色就要被日光稀释,房里仍旧昏暗,也许她眼前的男人只是另一个她不认识的陌生人,又或者她仍在梦境之中?不敢太轻易地相信幸福就在眼前,它被夺走太久,久到她开始怀疑她这辈子都没资格拥有。

  舒玉秾神情有些恍惚,脸上泪痕未干,不让自己太清醒,她伸手,小心翼翼地,想碰触眼前的男人,手指却静止在空中。

  碰了就会消失,千万不可以……

  脚下传来刺痛,她拧眉,轻抽一口气,看着男人的大掌细心地清理她的伤口,她记得哥哥的手长什么样子,修长却骨节分明,厚实且总是干净整齐,她瞥见那只右手背上的火伤,胸口一紧,目光向上栘,瞧见始终低着头的男人右眉上方也有同样的疤。

  她伸手,指尖触及断眉处的火痕,男人猛地抽气,身形往后,躲进阴影之中。

  “不要走!”她焦急地,哭得沙哑的嗓音在颤抖,“我会听话……你不要走!”

  男人僵在黑暗之中,舒玉秾不敢再妄动,只是坐在床上,大眼一瞬也不瞬地紧锁黑暗中的他,像怕一眨眼他就要消失,而泪水垂挂在两颊,她伸出渴望被接纳的双手,指尖在空气中描绘着他的形影,却不敢出声乞讨一个思念了一千多个日夜的拥抱。

  舒令剀的心,跟着泪水一起碎成千万片。当年他说过什么话?立下什么誓约?为什么如今却让他发誓要守护一辈子的女人,在他面前如此卑微,连哭也不敢哭出声?

  那双他曾说要一辈子牵着不放的小手,孤单地,说着想念。

  他闭了闭眼,终于伸手,将她的柔荑收进掌心,握紧,收拢,脉搏相贴,也再次为挚爱的她打开心房。

  她美好得让他心疼,这样的她本该值得更优秀的男人来守护,而他有着太沉重、太黑暗的包袱,不愿,也不能绑住她。

  “我已经不是你在等的那个人了,把过去忘了,你值得更好的男人。”

  舒玉秾握紧他的手,与他掌心相贴,不明白他怎能无视她的心痛,说出这种话。“我不要更好的,我只要我失去的那另一半!”

  那被命运分割,原本相属的另一半。

  舒令剀一恸,几乎要投降了,他吞下咽喉间逼得他哽咽的酸楚,走出黑暗笼罩,任月光巨细靡遗地在她面前解剖他的狼狈。

  “我不值得……”

  她轻喘,而他的心紧吊着,五年未接触人群,那颗心已经畸形,丑陋而阴暗,不应该出现在她面前,破坏他们过去的美丽回忆。舒令剀双手颤抖着,无力地垂下,舒玉秾却反手紧紧地与他十指交握。

  他没死……他真的没死!或者这又是另一个会把她逼疯的梦?舒玉秾咬住唇,呜咽还是藏不住,她再也压抑不住疯狂的渴望与思念,不顾脚上的伤,起身,紧紧抱住舒令剀。

  是真的!是真的!他就在她眼前,心跳贴着她泪湿的颊,体温笼罩着她。

  他受伤了,却不让她知道,把她排拒在心房外。

  “你要我怎么做?要我怎么做你才明白我有多痛苦?为什么躲着我?为什么不让我知道你活着?”痛过了头,也会带着恨啊!她抱紧他,像溺水的人抱住浮木,发誓这辈子绝不再放手。

  她的眼泪像雨水洒在他心上,没结痂的伤口在喊疼,名为孤寂与自怜的怪兽却被驱赶。

  他任她哭喊着指责他,没有辩解受伤后的那些挣扎与煎熬,大火几乎夺走他的性命,他往鬼门关走了一遭,当终于能下床时,还要面对自己毁容与右眼全瞎的事实,而在他自暴自弃的那段日子里,舒玉秾早已离开美国。

  “对不起。”他只是沙哑地、轻声地在她耳边道,一面安抚着哭得让他心碎的泪人儿。

  就这一夜,暂且让心得到一点慰藉吧。

  舒令剀为她包扎好脚伤后,舒玉秾便一秒都不愿从他怀里离开,她像猫咪一样窝进他怀里。

  这令人想念到心痛的温存,她只想任性地紧紧抓住,若不能,就把她的呼吸一起带走吧!舒玉秾双手圈住他颈项,吻上他紧抿的唇。

  舒令剀迟疑着,终究没拒绝她,心震颤,强烈的思念与渴望,快要将两人淹没,只能拚命将彼此的气息纳为己有,吞咽属于对方的味道。

  好像旧日时光重演,她依然那 任性地需索他,舒令剀在欲望边缘重拾理智,逼自己阻止这一切。

  “秾秾……”他握住她开始解他衣服钮扣的手,“我答应不会再躲你,但我们不能在一起。”

  “为什么?”她握住他的手,那无名指上还圈着当年她为他戴上的戒指,舒玉秾拿出自己藏在衣服里的。“我们早就在神的面前发誓了不是吗?”

  舒今剀眼光闪烁着,收回手。“戒指是因为我拔不下来,”他回避她探究的视线,“我已经和另一个女人结婚了……”

  “我不相信。”戒指在哪儿?那个女人在哪儿?“而且法律上你已经失踪,怎么有办法结婚?”

  “所以我必须有一个新身分,而露比不只救了差点死于大火的我,也帮我拿到了新的身分。”舒令剀拿出他放在一旁书桌抽屉里的结婚证明,他从没想过自己随手放在房里的结婚证明会在这时派上用场。

  看着舒玉秾惨白的脸色,他虽心疼,却只能逼自己视若无睹,喑哑地道:“我很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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