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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八


  第八章

  提议庄颐去做腿部复诊的效果几乎可以说是立竿见影的──那让他愈来愈像个正常人。

  庄颐有些微妙的改变,这是复诊过后近一个礼拜以来,水仙的观察心得。

  可能是缘于会诊医生一些针对他腿部的现况做出来的有利评估,带给了他腿部新生的希望,连带的也给了他对人生“其它”新生的希望,因此庄颐稍稍撇开了他的冷厉,成为一个相当合作、相当可爱的复健病人。

  在他身上套用“可爱”这种句子实在是很怪异。但他能不厌其烦、充满毅力的挂在双杠上缓慢的移动他滞重、颤抖、不受控制的脚步;也能配合水仙做腿部伸展、收缩和冷热敷等治疗;他可以乖乖的服药;也颇没尊严的让她在复健床上像滚香肠似的将他滚来翻去。

  他是个骄傲的人,但他的毅力与耐力,却令水仙不得不替他感觉骄傲。

  然而在整个复健过程中,他们仍无法避免较尴尬的一些时刻,那就是肢体上的实质接触。尤其当水仙主动提议帮他做腿部按摩时,不知是心理或生理的因素,水仙总会尴尬的发觉他着短裤的腿部某部分肌肉的颤抖与复苏,而当她困扰的抬起头时,又总会撞见他以一种深邃又痛苦难耐的表情凝视她。

  他那表情,又往往深刻的撩动着她的神绪,让她久久不能平息,水仙是个专业护士,就算她从无性经验,却也不可能无知到不懂一个男人的亢奋意味着什么?她明白庄颐和自己都被彼此吸引,但那可能仅止于肉体的好奇而缺乏爱情的神奇。

  但撇开这些敏感性的问题不谈,他们之间的和谐在他们的婚姻迈入第三周时,有了长足的进步。

  庄颐不再像最初那般的难以相处或动不动就冷嘲热讽。令人惊奇的是,他像个播撒米食给鸽子的爱鸽者般,会开始朝那群聚集在草皮上,对他和雾庄十分好奇的小萝卜或淑姨一起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或谈些能凸显他本身性格的话题。

  例如某次,淑姨以嫌恶的表情说:“你那两只死驴子脾气的臭狗,叫它们‘Anger’和‘Melancholy’(愤怒和忧郁)实在太抬举它们了,你该帮它们改名字为‘Satan’或‘Scoundre’(恶魔或恶棍),老妈子我喂食它们好几年,它们见我还是六亲不认的又吠又叫!”

  “淑姨,虽然你取的名字蛮有创意,你的抱怨也言之有理,但你不觉得它们的六亲不认也是一种优点吗?至少,它们保障了你的安全。”庄颐答的似笑非笑。

  “我还不够安全吗?”淑姨叹息。“身材福福泰泰,脸孔圆圆胖胖,我自认无论身材或脸孔都‘安全’到不需要它们的保护,所以,我决定我没有义务再忍受它们六亲不认的吠叫!”淑姨把叹息换成一脸决绝。

  “那怎么办?”庄颐摩着鼻子,没有丝毫不悦的玩笑说:“等我的腿复原到能喂食它们,它们大概又得由‘恶魔恶棍’易名为‘饿死鬼’了!”

  “让我来喂食它们怎样?”水仙自告奋勇。“不过我有个建议,我们何不把它们改名为‘Happy’和‘Smile’,快乐和微笑,多美好!”

  “快乐和微笑?”淑姨一脸讶异与不敢苟同,她说:“你没见识过那两只狗,这种名字用在它们身上,对它们简直是……太美化了!”

  “是太侮辱了!”庄颐微笑并令人惊诧的朝水仙眨了眨左眼,和煦却意味深长的说:“不过如果你真的愿意喂食它们并真心和它们交朋友,那么我想就算你叫它们阿猫阿狗,它们都会友善的回应你!”

  “原来,它们对我不友善是因为我没有称呼它们阿猫阿狗。”淑姨夸张的拍着额头做出恍然大悟状。

  “淑姨,你错了!它们对你不友善的原因,正巧因为你一直不把它们当朋友看待,而只把他们当阿猫阿狗看待!”庄颐是以不太经心的语气说出这段很耐人寻味的话。

  水仙从那一刻起,才真正见识庄颐的另一面,并开始小心谨慎的评估自己究竟有多喜爱他的这一面?对他知道愈多,水仙就愈觉情难自己。

  她从不认为自己了解庄颐很多,就连之前庄颐在明知自己的双腿复原有望,却不愿上医院去做更完善复健治疗的那点“私人原因”──水仙还是由洪立夫那边获得较完整的讯息。

  洪医师认为庄颐的复健障碍是心理层面远胜于生理层面。他说:“这十年来,庄颐的心态一定十分矛盾。他持续不断的做复健,把自已的腿保持在相当不错的状态,原因大概是他不想让他的家人太操心,但他也不让他们太好过。他的腿,我们套个足球术语,缺的正是那临门一脚了,如果他肯努力尝试,好几年前他就应该可以走路了,但他就是不愿尝试让自己完全复原。”

  “可是……这又为什么呢?”水仙震惊的听着,不免疑惑的问着。

  “我想──是因为他的前妻韩雪碧!”洪立夫慢条斯里的说:“庄颐那个人,我很早就认识他,在医大时,他就以热情开朗、认真进取获得许多老师同学的爱戴,也正因为他是这样一个热忱的人,所以他才会奋不顾身的去救一个萍水相逢的小女孩。

  “听说他和韩雪碧是在一个化妆舞会上认识,他们一见钟情且认识不到三个月就闪电结婚,说真的,当时他们这对潇洒先生和漂亮宝贝恩爱的样子,不知羡煞我们多少人,可惜好景不常,不久韩雪碧到洛杉矶攻化学硕士,庄颐留在台湾继续读医学,后来就发生车祸及韩雪碧要求离婚等种种事件。”洪立夫摇着头,一脸遗憾。

  “我一直在猜想,庄颐之所以不愿再站起来走路,他除了是控诉韩雪碧的无情无义,也在惩罚自己对韩雪碧的用情至深,他还一直无法接受韩雪碧的现实和决绝。我记得有一次他对我说了一段十分富含寓意的话,他说:‘这世上的每个人都是一株需要某股力量来依附的葛藤,同样的,力量也因为葛藤的依赖而存在,两者缺一不可。如果有一天葛藤死了,那么力量就会自然而然的消失,但如果是那股力量先消失,那么葛藤也会因为缺乏攀升的条件而死亡。’我几乎可以肯定,他十年来的噩梦制造者不是那个他救过的小女孩,不是他瘫了的双腿,而是韩雪碧!”

  就因为与洪立夫的一席话,水仙一夜无法成眠了。

  当她知道自己的丈夫根本不是“不能”走路,而是“不想”走路,她怎能躺得下睡得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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