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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

 

  她能了解父亲这么做的动机,他的用心良苦旨在为他这个既聋又哑的女儿找到一个可以依靠终身的人;只可惜,他老人家大概选错人了,扬之的行为举止虽有遁世的气质,但在某方面来说他却是独立、卓桀不羁的,他绝不会像个木偶,任人家牵着线摆布。

  而眼前的情况让她有点头痛起来,这的确十分荒谬可笑,在她被爱着的男人变为女人的第一个清晨,她本应满足甜蜜的醒来,可是如今她即呆坐在床畔,像一个罪大恶极的人犯般接受着所爱男人的质疑与怒气。

  单方面的爱情,确实是无用且可悲的,就算她能用德国心理学家佛洛姆所谓“成熟的爱”来激励自己“施比受更有福”,她还是无法超脱这种痛苦与悲哀。

  而扬之的心态她是完全能理解的;他早就将裴家视为牢笼,再加上父亲裴怀石的装病及凌晨时分发生在他与她之间的亲密关系,这一件件突发的意外,就像附加在囚笼外缘层层叠叠的枷锁,让他感觉身陷重围,让他害怕逃走无门。而他最担心的,大概莫过于无法回日本和他挚爱的伊藤小姐再续情缘吧?

  明知道在发生过这一切之后就让他离去,对她的身心而言都是一种莫大的打击,但她强烈的自尊让她要求自己,不要变成他口中那种耍手段或无所不用其极的女人,她期望两人能“好聚好散”,并在即将“散”时还能互相给予彼此“祝福”。

  深吸一口气,抑下莫名涌入眼眶的泪水,她既认命且冷静的在纸上疾书:“'一畦萝卜一畦菜,各人养的各人爱',我想,父母对子女的爱,永远没有智愚美丑之分,因此,如果你所言属实,也请你不要见怪父亲的自私,他这么做的动机,纯粹是因为我。至于昨夜发生在你我之间的一切,我并不后悔,你如果认为昨晚的事会让你对伊藤小姐产生愧疚,那么,你就把它当成春梦一场吧!春梦是很容易'了无痕'的。”

  走笔至此,她几乎要为自己的理智喝采了,但鼻头的酸楚令她不得不吸一吸鼻子才继续强调:“也请你不用担心你的'自由',从今天起,从此刻起,你随时可以拥有自由!我或许不能'说话算话',但我却是个重承诺的人,我会说服父亲,不再用人情的枷锁来制钳你,你欠裴家的恩情,至今算是完全偿清了,我们父女俩绝对会放你自由,放你回日本或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她仰头朝他勇敢的微笑了一下,应允着。“一切按照我们的约定!”

  裴烟如的微笑再度奇异的触动了他、刺痛了他。那微笑,认命中包涵了些许的孤寂与落寞,让扬之不觉傍徨起来,而她的委婉理性,教他不由得心虚。也许,她真的不曾知悉她父亲的诡计,更不是蓄意把事情弄成今天这种局面,而她那句影射自己是哑巴的话,更使他倍感惭愧。

  人是情感的动物,在这理应剑拔弩张,恶脸相向的时刻中,扬之反而不知不觉的反躬自省起自己对待裴烟如的方式是否过分吹毛求疵或过分冰炭不容了?

  不过就算有心,他还是无法反省或同情裴烟如太多,因为目前他最迫切、最该往前看好的是,他和美奈子的爱情与未来。这也正是他最执意自私的一点。

  而至少,烟如写出来的这些保证,已经像一颗定心丸,稍稍纾解了扬之充满压力的心。

  稍后,他由气愤填膺转为平静和缓的告诉她他的决定:“很好,一切按照我们之间的约定!我已经知会过你的父亲,我会在怀恩医院妇产科的所有软硬体设备完善时离开,那约莫再一个月后就可以完成。而这段期间,我觉得我们不方便再同房,我希望能搬到外面住。”

  烟如表情镇静的接受了他所宣布的一切,虽然那教她的心宛如被戳破洞般的滴血不止,但她依然努力维持着设身处地为人着想的本性,她提笔写着:“如果你不介意,由我帮你在裴家准备另外一间客房,因为你如果搬出去,阿姨可能也会跟着你一起搬出,而我想,她大概不能适应临时租来的房子,事实上,我也不习惯家里一下子就被掏空了似的少了好几个人。当然,如果你真的很介意的话,那就不勉强。”

  写完,她再度抬头勇敢的等待他的反应,扬之有点败在她那略带水意与恳求的眼光下,在这一刻,他又领悟了她是一个多么孤单的女孩。

  他似乎无法再抗拒她的好意,但他必须抗拒那股因对她同情而衍生出来的莫名感情。他抛下笔草率的点头表示赞同它的说法,然后抓起衬衫披上,神情转趋冷淡漠然的住房门外走去,留下裴烟如静静的目送他。

  没有什么好埋怨的,她安静蜷曲在床上,木然的安慰自己,而那叠有他龙飞凤舞笔迹,也有她细秀工整笔迹的便条纸,正巧被抛在床单上那点她失去的纯真上。

  她想,也许这些就是往后夏扬之曾短暂出现在她生命中的唯一证明了!她想,也许这些就是她历经九年的等待,唯一能获得的“纪念品”了。

  如此的命运公平与否?这一刻在烟如麻木的心中也很难确定,就像她无法埋怨或怪罪谁造就了她如此的命运。父亲的所作所为是为了“爱她”,夏扬之的所作所为则是为了“自由”,这两个在她生命中扮演着重要角色的男人都有其自然而然的理由。

  而此际,她唯一能“自爱”的“自由”是,让她刚刚在扬之面前隐忍多时的泪水,冲出眼眶,氾滥成灾。           

  像一个被勉强留宿的客人,夏扬之在裴家继续住了下来,差别是接下来的一个月他不再和裴烟如同房,而是搬入裴家的客房。

  这段期间,裴家的气压很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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