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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


  没有人可以挑起她总是平静沉定的情绪。

  或者她便是因为预感到这个男人有这样的能力才选择嫁给他?

  “你跟晚儿为什么吵架?”

  听到他这个问题,严寒紧绷的下颔缩得更紧,从西装内袋掏出烟盒取出一根烟点燃,直吸了好几口才缓缓回答。

  “一开始是因为你在她十五岁那年送她的项练——”

  他语声沉缓,开始叙述起与齐晚儿的对话。

  当他以她摔下楼作为叙述的结尾时,一直强装平静的面具终于忍不住卸了下来。“我不该逼她的,不该强迫她为我打开心门!她说的对,我没有资格问她那些,没有资格逼她,我不该那样做!”

  “但你想了解她对吧?”黎之鹤眸光圈紧他,不放过他脸庞一丝一毫的牵动,“因为想了解她,才会那样逼问她。”

  他一窒,惨然苦笑,“我没有资格。”

  他有资格。或许他正是唯一能做到这些年来他们所有人都做不到的事的人,或许只有他能令晚儿敞开一直封闭的心门——只是时候未到。

  “你曾经听过晚儿弹琴吗?”

  严寒一愣,差点让灼亮的烟头烫伤手指,没料到他会问这样的问题。

  “没有。为什么?”

  “她的琴音很坚强,没有一丝一毫的脆弱,或一点点寂寞。”黎之鹤调转视线,就像严寒之前一样凝定遥远的山头,“并不是说她弹琴没有感情,而是那感情——是经过压仰的,或者连她本人也没有察觉,以为那便是她真正的感觉。”

  “什么意思?”

  “以前我不懂,现在我才忽然明白了。”黎之鹤静静说道,“我一直以为晚儿原本就是那样坚强的,现在才发现那可能是假象。一个人怎能完全不寂寞?完全没有脆弱的一面?完全没有渴求,没有盼望?”他转过头凝视严寒,语气微微激动起来,“她只是用这样的方式欺骗我们,放至欺骗她自己,她让所有的人都相信她是坚强的!或者只有早儿看穿这一切——”他忽地一阵失神。

  “齐早儿?”严寒蹙眉,咀嚼着这个既陌生又熟悉的名字,“晚儿的姊姊?”

  “她曾经告诉我晚儿其实不像表面上看来那样,她其实只是假装的。”黎之鹤半恍惚地道,“当时我只认为是一个嫉妒的姊姊胡言乱语,原来毕竟有几分真实性。”

  严寒怔怔望着他,心脏因明白他的推论愈揪愈紧。

  黎之鹤说的或许是真的,或许晚儿的确是善用坚强掩饰脆弱的女人。

  她一直用那样的坚强说服众人,说服她自己,说服自己并不怕寂寞……

  他心疼莫名,再一次发现自己确实没资格试图敲开她心门。

  他一点也不了解她,甚至连她的琴声也从未听过,他从来不曾真正去推敲她藏在心底最深处的情感。

  他确实没资格烦扰她,他对她的了解连黎之鹤的百分之一都不如!

  他蓦地握紧双拳,任烟头烫上手指而浑然未觉一回到齐浩天的出现唤回他混乱的心神。

  “她醒来了,之鹤、晚儿醒来了。”

  他一惊,瞪向齐浩天冲向黎之鹤的身影以及那张抹着狂喜脸庞——狂喜、却又隐隐带着困惑。

  “她醒来了。而且,”那张脸的困惑不断加深,“她看见了我。”

  晚儿清醒了,而且她看得见!

  严寒咀嚼着这个令人震惊的消息,直到他来到她病房前仍然无法置信。

  她醒了,而且想见他,真真正正地见他。

  他小心翼翼地推开门,眸光几乎不敢落向那个半躺在病床上的女人,好半晌他才终于将视线转向她,凝望她依然苍白毫无血色的丽颜。

  窗帘是密密掩上的,室内的灯光也为了让她的眼瞳能更容易还应特地调暗、然而即使处在这样朦胧不清的光线下,她一双清澄透明的美眸依旧璀璨亮眼。

  依然是世上独一无二,不沾染任何一丝丝尘埃,没有一点点沉淀,完全洁净清澈的眼眸。

  仍旧让人不敢逼视。

  她仿佛也正努力审视着他,眸子细细地从他脸庞开始,流转他全身,瞳仁不曾闪现任何感情——或者,她已经忘了如何以眼神表现感情。

  “你跟我想像的不大一样。”最后,齐晚儿终于幽幽开口,语气低微沉黯,“我曾经在脑海中努力描绘过许多次你的模样,却从来不是这样——你比我想像中完美,完美太多了,就算耗尽我所有的想像力也想不出世上可以有这样一张完美的脸孔。”她语音愈来愈低微,仿佛终于认清他的五官对她而言是一个极大的打击。

  “晚儿。”他哑声唤着她的名,想说些什么却什么也吐不出口。

  “爸爸的长相也跟我想像的不一样。”她悠然说道,“黎大哥、之鹏、思思,他们一定也都和我想像的大不相同。原来不只眼睛会欺骗人。心同样也会骗人——”

  她浅浅一弯嘴角,清清笑意蕴听不是喜悦而是让人心疼的失落。

  “晚儿。”严寒无法忍受她那让人悲伤的语气,冲向她试图拥住她肩,然而她冷凝的神情却阻止了他,愣愣停在她床前。

  而那对清澄的黑眸看也不看他一眼,直视着前方,直视着一个他无法触及的角落。

  “我不想再见到你。”

  好半晌,她才轻轻吐落一句。而这句话,轻易便抽去他全身血液,冻立原地,成了一具无知无觉的木乃伊。

  她不想再见到他。

  怎还能继续面对他?当她终于明白自己的人生只是无止尽的谎言的时候。

  这十几年的岁月全是她用谎言一砖一瓦堆砌起来的,欺骗全世界,欺骗她自己!

  她从来就不是那样一个无怨无尤的女孩子,她恨这个世界,恨它不如她想像中的美好。

  她恨上天,恨它夺走最最亲爱的母亲。

  她最恨自己,因为妈妈是为了救她才宁可舍弃自己的生命。

  从法国那一夜火舌吞噬她挚爱的母亲开始,她便恍然了悟世间万物万象原来都只是谎言。

  妈妈欺骗她会永远守护她,不会离开她。

  世界欺骗她所有的名山大川,所有的壮丽美景会永远打动她心弦。

  父亲欺骗他会代替妈妈保护她,令她依然享受幸福。

  妹妹欺骗所有人她会疼爱得来不易的妹妹,却总是在私下以言语刺伤她。

  而她欺骗自己不在乎这一切,假装自己仍有资格享受所有的幸福,假装所有的人都爱她,包括其实对她恨之入骨的姊姊。

  她假装自己不曾有恨,不曾有怨,不曾感受寂寞。

  但其实她恨极了,恨上天在那场大火夺去她的母亲;她怨极了,怨早儿总是不怀好意地嘲弄她;感到寂寞,因为没有人真正了解她。

  所以她不愿看见,在心底千千万万遍告诉自己她看不见,看不见世间这样丑陋的一切,看不见世间原来不是她想像中完全美好。

  她不要眼睛,因为眼睛会欺骗人。

  但她没想到,原来心也是会欺骗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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