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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他怎能要求她为了一个不爱的男人放弃自由呼吸的权利呢?他真的想将她捧在手心细细呵护,不让她飞离;但是他不能,他不能剥夺她仅有的自由,仅有的快乐。

  他要让她飞。

  但是,为什么他有种不祥的预感,总觉得她就会这样离他愈来愈远,让他再也抓不住她,甚至再也看不到她呢?

  这样的预感强烈到让他的心阵阵绞痛。

  “梦婷,梦婷……”他阖上双眸,沉痛地呢喃,“难道我娶你真的错了吗?难道你已经开始后悔了吗?”

  在他们结束蜜月行程、回到台湾之后,他曾在无意间窥见梦婷的心事。

  他并非有意的,只是那日他提早到家,她正在浴室洗澡;而他,就在她梳妆台发现那本《英诗选集》。

  他知道她一向喜爱英诗,也知道她视那本诗选如珍宝;他无意去碰它的,但只匆忙一瞥,便让他整颗心陷落谷底。

  那本诗集翻开在亨利.莱特的“A LOST L OVE”那一页。

  她用黑笔在最后一段粗粗画了两行线——

  I LITTLE THOUGHT IT THUS COULD BE,I N DAYS MORE SAD AND FAIR——

  T HAT EARTH COULD HAVE A PLACE FOR ME,A ND THUS NO LONGER THERE,在那更苦却更亲切的往日,我料不到会有这情形——

  在一个已然没有你的世界,我竟然还能够存此身。就算他对英诗再怎么生涩、再怎么不熟悉,他都能轻易看懂这最后一段。

  That earth could have a place for me,And thus no longer there,他从没想到,梦婷对她的旧情人可能深爱到如此地步。

  她觉得生活索然无味吗?失去那个男人的人生对她而言,是不是就只是无止尽的地狱?她后悔嫁给他吗?甚至恨他?因为她无论如何也忘不了旧情人,所以昨晚才会突然歇斯底里起来?

  他该怎么对她才好呢?怎么对她才不会令她离他愈来愈远?怎么对她才能令她忘了那个男人?

  她能忘了那段过往吗?

  “海平。”

  有如春风般的温柔呼唤流入季海平的心头,他偏传过头,望入汪梦婷湖水般盈盈的眼波。

  “在想什么?”她轻移莲步,端着托盘走到他面前,将一碗热腾腾的面摆在书桌一角。

  “没什么。”

  她望着他隐在镜片之后的眼眸,“已经八点多了,先吃一点东西好吗?”

  “也好。”他接过她递来的筷子与汤匙。

  她看着他一会儿,然后拉来一张椅子坐在他面前,“可以跟你聊一聊吗?”

  “当然。”他似乎有些讶异她这样问,抬起摘下眼镜的双眸望向她。

  她考虑着如何措词,好一阵子才轻声开口,“你一向很听从父亲对你的安排……为什么?海平,一般人不会这样的啊,有什么原因迫使你必须这么做吗?”“为什么这样问?”

  “因为你不像是这么毫无主见的人啊!为什么愿意二十年来完全服从你父亲的吩咐呢?即使是不合理的要求,你也逆来顺受。”

  季海平探探凝视着她,她指的是答应娶她的这件事吧。在第一次与她共餐时,她曾提过这个问题。当时他巧妙地闪避,但今晚——

  “你——”汪梦婷的语音像在叹息,凝视他的眼神却异常温柔,“是因为担心自己的存在吗?害怕自己在这个家成为一个负担,所以才尽力达成你父亲所有的希望?”季海平的心如遭猛烈撞击,呼吸一阵不顺,一向波澜不兴的眼眸流动着微微的震惊。

  是这样吗?从他住进季家开始,就一直乖巧地听从父亲的每一个命令,是因为他害怕自己成为季家的负担?

  母亲自杀前的最后一番话蓦然在他耳边响起:

  你一定要做个乖小孩,听爸爸和阿姨的话哦。

  因为遵守对母亲的承诺,所以他才对父亲百依百顺?

  季海平心中思绪翻涌,捉摸不着边际,脸上第一次呈现出近似于迷惘的神情。

  他那有如迷路小孩的无助神情让汪梦婷心中一阵抽痛,她知道自己已挖掘出他多年来藏在心底探处的脆弱。“已经够了,海平。”她禁不住伸手轻抚他的脸庞,“别再活在母亲的阴影下了,那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了。你的母亲离你远去,并非因为你是她或季家的负担,停止用这样的方式来证明自己的存在吧。”

  他怔怔地捉住她的手,“我用这样的方式证明自己的存在?”

  “是啊。你记得吗?你曾告诉过我,不需要介意别人的评断。但你自己……”

  汪梦婷语声瘖哑,眉尖亦紧紧地蹙着,“你自己却拚命地达到别人的期望。”她的眼眶发红,秀美的面容写满了不忍与痛楚,“你甚至不允许自己对任何事物产生渴望,不允许自己拥有任何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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