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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喂!”那边传来她最不想听到的声音。

  “妈,我是佩瑜。”这个妈妈,是她五岁以后出现的继母。

  “哎哟,佩瑜啊!”沈妈妈夸张地惊喜叫着。“好久没看到你了,我才跟你爸爸说,不知道佩瑜在外面生活得如何,你爸爸叫你搬回来住,家里有人煮饭打扫,你回来也轻松。佩瑜,回来住吧,不要让爸爸妈妈担心。”

  她父母会担心她才怪。沉佩瑜淡淡地说:“我住这里离公司近,附近有超市、餐厅,买东西很方便,你们不用担心。”

  “唉!你总是这么说,你毕竟是我们沉家最小的女儿,我最挂心的就是你,偏偏每次你打电话回家,我们都不在,李嫂讲话不清楚,不知道你到底好不好。佩瑜,星期日回家一趟吧?”

  “好。”

  “佩瑜啊,有些话,咱母女私下说说吧,我怎么听你二哥说,你交了一个有老婆的男人?”

  “他早就离婚了,而且我跟他分手了。”

  “呼,分了最好。我说佩瑜,女孩子千万不要交上有妇之夫,他占你便宜,吃亏的都是你自己,万一让他老婆抓奸,还要被抓去关,你要小心啊!”

  她这位继母应该是最幸福的第三者吧,元配才刚死,她就进门接收了四个女儿,连带“外面生的”两儿一女也鸡犬升天,难怪明白前因后果的亲姊姊们一直不愿意喊她一声妈妈,她却是年幼无知,敌我不分,从小就喊习惯了。

  “妈,你不用操心,感情的事,我自己会处理。”

  “佩瑜,你几岁了?二十五?”

  “我满二十八岁又七个月了。”

  “哎哟,瞧瞧我老人忘性,唉,你二十九喽!不要再拣东拣西了,妈妈这几年来,台湾、美国、加拿大、日本帮你介绍那么多人,你就一个也看不上?”

  “婚姻的事,不能勉强。”

  “现在你回来那么久了,心也该定了,我再帮你找一户好人家,安排时间相亲,一定要把我们朝阳集团的小子金风风光光嫁出去。”

  “嗯。”相就相,她自有应付的方式。

  “佩瑜啊,我知道你们年轻人的想法,你要念书、要到外面工作,爸爸妈妈就由你去;你想自由恋爱也没关系,只是我们的身分不同,有人肖想少奋斗二十年,存心欺骗我们沈家女儿的感情。你看看你二姊就知道了,当初我就说那个姓林的心术不正,你二姊不听,硬要跟他结婚;你爸爸也算疼女婿,帮姓林的安排职务,谁知道公司被他搞得乱七八糟,还拿钱去外面养女人,唉!当初你二姊听我的话就好了。虽然我是后母,可我把你们四个当做亲生孩子,你们对我不满、不肯叫我妈,我都忍下来了,妈妈不求什么,只求你们姊妹幸福啊。”

  “妈,我都明白。”她有些烦了。

  “唉!佩瑜,你从小就是最乖的孩子,也不枉妈妈疼你。”沈妈妈的声音很感慨,又是说个不停:“你现在更懂事了,不像以前,爱上一个人就死心塌地,我那时候真是吓死了,你一个女孩子跑去台中找男生,你四姊劝都劝不回来,还好我去骂那个小伙子一顿,让他知难而退,他家都破产了,还敢肖想我们朝阳集团的千金……”

  “你说什么?”沉佩瑜浑身一颤。

  “啊?佩瑜,妈妈是为你好,你看,那个男生他家工厂爆炸烧光了,死了两个工人,他爸爸也烧得躺在加护病房,他妈妈又有什么心脏病的,不是我无情,而是他家情况这么糟糕,他巴住你,还不是想透过你,跟你爸爸拿点钱?妈妈是个明白人,一眼就看穿他的目的……”

  “你跟康仲恩静过话?你什么时候遇见他的?”

  “你都忘啦?我特地下去台中,带你回学校考期中考,哎呀,那么久的事情,什么时候碰上他都忘了,你忘了也好,我就说初恋最不可靠了,小孩子的游戏,玩玩就算了,不要当真。”

  “妈……”这声妈喊得十分艰涩。“我还要赶公事,有事回家再说。”

  “你回家叫李嫂帮你炒几样菜,我们不在家,你就自己吃啦。”

  电话那端传来绝情的嘟嘟声,刺得她耳膜发疼。

  她缓缓放下手机,关掉电源,放到桌上,她看到自己的手掌在发抖。

  为什么?为什么她从来不知道妈妈见过康仲恩?他会赶她走,就是因为妈妈说了刺激他的话,让他自尊心严重受损,忿而迁怒于什么都不知道的她吗?

  揪心的一幕飞过眼前,回忆让她的心再度淌血。

  归纳那天在医院的情况,应该是她出去买东西时,继母到加护病房找她,遇上了康仲恩,大概冷言冷语说了一些话,然后她回来,他就向她发作了。

  接下来,康家父母相继过世、康大哥出车祸,命运将他们远远地隔开。

  也许,他们可以不分开的,只要他愿意来找她……

  她游魂似的起身,来到后阳台,取下晾晒在衣架上的一件黄色雨衣。

  那天下车,她将沾有污泥的雨衣塞进旅行袋,把雨伞托司机先生归还。

  伞,散,她讨厌一切不吉利的东西。

  雨衣尺寸很大,她拿到房间床上摊开,仔细地折叠起来。

  以前,她不会洗衣服;现在,她会用洗衣机洗床单、窗帘、枕套,也会买各式的洗衣精清洁污渍,更会拿着刷子,细细地刷掉雨衣上的泥痕。

  如果她当年聪明一点的话,她会登个寻人启事,或者雇征信社寻找他的下落;再不然,她也可以托大哥动用警界朋友的人脉,台湾不过三万六千平方公里,她不相信康仲恩就这样消失了。

  可是,她只懂得哭呵!

  将雨衣折成一个方块,她抱在怀里,想找张牛皮纸包起来,寄还给他。

  寄走了,最后的牵连也断了。

  她抱着雨衣,愣愣地坐到书桌前,打开计算机,连上了缘山居的网站。

  首页是缘山居的花园照片,围篱旁、花圃里,处处栽种各色花朵,热热闹闹地挤在一块儿,一丛紫色熏衣草占据最明显的位置,跟旁边的青草地相映成趣,也和远方的山峰搭配成最优美的风景。照片里头嵌了一行字:

  为你栽种一株熏衣草,在山间无尽的岁月里,我等待爱情的归来。

  她当初就是看到这句话,连房价也不问,就订了缘山居的房间。

  她将书桌上的小盆栽端到眼前,熏衣草的嫩芽已经探头微笑。

  一滴泪,掉入了泥土里。

  冬日的清境,空气冰冷,催促人们早点躲进温暖的被窝。

  康伯恩全身洗得香喷喷的,让康仲恩直接从浴室背出来。

  “仲恩,以后不能再让晓虹帮我洗了。”康伯恩卧到床上,神情有些不安。

  “你不是最爱和晓虹一起玩水?她也把你刷得很干净。”康仲恩坐在床边,擦干哥哥的下体,细心地为他插导尿管。

  “嗯……晓虹长大了,今天我看到,她的胸部出来了。”

  “这么快?!才三年级。”

  “仲恩,我实在不想再麻烦你,可是……”

  “哥,你什么时候学会说客气话?你本来就一直在麻烦我。”

  康仲恩语气轻松,拉好老哥的裤子,双手开始帮他按摩大腿。

  康伯恩笑了。“我真想一头撞死,就不会变成你的麻烦了。”

  康仲恩露出俊朗笑容:“你哪天有力气撞了,我先放鞭炮庆祝,你再慢慢撞。”

  “你是放鞭炮庆祝摆脱我吧?”康伯恩哈哈大笑,随即神色变得正经。“仲恩,说真的,你还要忙花园的事,你就再请个外籍看护,别整天绕着我团团转,这些年你辛苦了,我当哥哥的只希望你早点结婚……”

  “又来了,我在山上比以前上班空闲多了,多的是时间照顾你。”

  “是钱的问题吧?我现在也有一些稿费,不然我自己出钱找个外劳。”

  “你一个月的稿费还不够付外劳的薪水,留着给晓虹买书吧。”

  “哎,你还是多留些时间谈恋爱……嗯,要不要跟她联络?”

  “算了。”康仲恩摇摇头,神情变得落寞。

  “那时候在天星银行,你怎么不把话说清楚?也许你们可以重新开始。”

  “时间过去那么久了,她去美国念个企管硕士回来,待过华尔街,进来就是助理副总裁;我大学都没毕业,只是混个办事员,差太多了。”

  “我想她不会在意你的学历和工作。”

  “感情过去就是过去了,那时候我们已经打算搬上山,她还是会在台北工作,距离又拉开了,差异性也愈大了。再说,我们又是瘫痪又是小孩的,她恐怕没办法承担这样的生活压力。”康仲恩目光移向窗外的夜色。

  “二十岁的她可能没办法,可是这么多年了,她一个女孩子到外面念书,多多少少也成长了。”

  “人、事都变了,感情也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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