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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爹把那个媒婆扫地出门,还说,大不了一家子去要饭,就算杀了他也不嫁。”想起当时的场面就想笑。媒婆的身量比爹还大上那么一号,于是爹旁敲侧击了半天她平日的吃食,然后才很神勇地派五个家丁把那可怜的女人扔出门,气喘吁吁的叫嚣让人以为被说媒的对象是他自己,阖府上下则都判定爹只是妒忌人家的身材。

  刘濯在心中叹气。依元桑的个性,元员外如此回护,她更是会下定决心要保家人周全了。“这种事,马虎不得。”凡夫俗子可以安于平淡,但该有个和美的家庭才算幸福,这也是他这几天思考的结果之一。

  “我不在乎的。真的。”她坚定的眼眸直视他眼中的担忧,心里有许多感动——本是不相干的人,何苦让他搀和进自己的烦心事来呢?扬起笑脸,她开玩笑般说道:“兄长帮我来挑挑人吧。如果挑不出来,小妹就只好找兄长您来靠了。”

  微凉的秋风款款路过山坡,吹得半青半黄的野草簌簌作响,然后拂过她垂地的裙袂和单薄鬓发,拂过那宁静平和的笑靥,以及,暗藏心事的双眸。

  刘濯静静凝视着这张他惟一能仔细描摹的女性脸庞,有些迷惘地发现呼吸急促。

  “兄长?”

  “好。”

  “……什么?”

  皇甫仲擎微怔。“元家允婚了?”

  手脚可真够快。

  “是。听说是刘濯拉着三姑娘一块儿去提的亲,元员外二话不说就允了。”

  “那老头儿还真是疼女儿。”哼,不自量力的家伙,“查到刘濯的来历了吗?”

  说到这个,包打听一下子神气了起来。“禀二少,刘濯是河东道晋州久利县人士,自小父母双亡,入籍从叔盐商刘大白家,弱冠之后开始云游各处,以都料为生。”嘿嘿,这可是他透过三少的关系,千里迢迢去北方查了户籍才得到的消息。

  盐商?官府里没熟人可没那么容易当盐商。“刘濯在那盐商家地位如何?”

  “因为刘濯离家已久,小的找到的那些仆人都对他没什么印象,只知道后院有一间下人房以前有一位什么远房少爷住过。想来应该是没什么紧要的。而且刘大白能干的儿子少说也有四五个,怎样也轮不到一个远房侄儿说什么话。”

  也对,如果他在家中受宠,也就不会跑到外面来做力气活了。原来是从小境遇悲惨,才到现在还阴阳怪气的样子,也不知道元桑看上他哪一点。横竖是个没背景的,那就好办了。

  “来人,准备一份厚礼,我要亲自送到张参军府上。”既然敬酒没人肯吃,也就休怪他无礼了。

  元员外知道刘濯不穷,但看到在宜得吆喝下抬进来的一箱箱彩礼,还是禁不住目瞪口呆了许久。“阿琚,你说……都料匠是不是真的很容易赚钱?”还是他这未来的女婿事实上还兼营杀人越货?

  不管,总之发财啦,发财啦!女儿的眼光真不是普通得好!

  “呃,大概吧。”饶是王琚少年老成,在目光扫到一个打开的长形盒子时,也不禁吃了一惊。

  那是一支翠绿欲滴的吹管,上头的两个小字如果他没认错的话,应该是籀文的“韶华”。

  “秦咸阳宫有玉笛长二尺三寸,二十六孔,吹之则见车马山林,……”

  韶华管。

  一直以为那是传说中的奇珍异宝,竟在这里出现!单这一件,便把在场熠熠生辉的金珠玉帛都比了下去。此物无价,任他一个都料匠财富声望再显赫,非有奇缘,也求之不得。

  这个刘濯,似乎比旁人想象中的更复杂。

  刘濯自言父母双亡,家中无亲故可主持婚事,一切细节自是均由元家三位长辈打点。既是娇客,长居客栈自是欠妥,按着大夫人的意思,主仆二人搬入元府,而元桑则将于翌日起暂住别业,待新婚之日再象征性地娶过门。

  当夜无月,刘濯一人漫步庭院。心中无限开怀。

  多好。他这一辈子啊,终于永远离开了既定的轨迹。有了事业,他喜欢并且可以没有负担地去做;将会有妻子,聪颖能干善解人意,最重要的,她平凡而且甘于平凡。终于可以做一个完整的凡夫俗子,有一些小钱,置几房妻妾,生一些孩儿,凭劳力养家糊口。悠悠忽忽之间,一生便也这般滑过去了,和乐,顺遂。

  无关乎喜爱与否,只是平凡让他安心。他不讨厌餐金着玉的豪奢生活,万众仰望的辉煌光景他仍会不时心向往之。但如果荣华富贵滔天权势必须在明枪暗箭下才能得到,那么他还没具备那种孤注一掷的勇气——或许,永远都不会准备好。几年闯荡下来,心也野了,没有毒蛇的暗中窥伺,没有违心的装疯卖傻,芸芸众生都这么过,没理由他就求不到这个机会吧?既然有一种生活能让他更觉惬意,他不介意抛下淡淡的企图心来享受云云众生的悠闲。

  快成亲了,对象是桑——那日说好了往后便如此唤她。他得到一个家,她则暂时省去一些烦恼。

  会在一起一辈子的,两人都不是激烈的人,懂得对方,谈不上什么男女之情,情之一字害人匪浅,小时的桑和他一样都做过梦,现在不会了,凡夫俗子想这许多做甚?

  努力忽视心中莫名的空荡,成亲真好。

  “我打赌是你提出婚事的。”是那个云起的声音。

  “哦?怎么说?”这一个声音则是桑的。

  莫名地,他一时反而不忙离开,隐入黑暗中,且听她们说些什么。

  “还用问吗?刘濯看起来就是八风吹不动的主,你若不说话,依他那种怪里怪气的个性,就算对你有意也至少等到七老八十才开口。”没办法,她就是对这个人没好感,忍不住损几句。

  元桑沉吟:“那日我只是想开个玩笑而已,怎么也没料到他就那么爽快应承了。真是……非常奇怪。”

  刘濯暗笑。别说她不解,连他自己也没有想清楚当时哪来的突然冲动,像是怕时不再来似的。

  “别管他怎么想。”那种怪人讲不清的,“说真的你——”他的位置看不到她们的脸,但模糊地看见一个高挑影子撞了纤小的影子一记,刘濯几乎可以想象云起脸上三八的神情,“你其实是欢喜他来提亲的对吧?”这丫头的心事,她可比她的两个亲姐姐还清楚。

  一阵快而猛的心跳可是出于自己?响得让他怕已露出行藏。刘濯啊刘濯,你到底为何紧张如斯,为何?

  四周沉寂许久。元桑开口时,他才发现自己一直是屏息以待的。

  “我——我承认,当年确实有过那样的心思。但现在不一样了,云起姐你知道吗?不一样了,我是个大人,我有正事要做,没有资格和气力去幻想那些不可能的事,我和他始终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对他,我早就打算只待以兄长之礼,有没有其他的,我也不知道,不知道呢……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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