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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


  太阳正在升起,天边是一片红霞,清晨的薄雾在花园中弥漫,空气清新极了。白蕙沿着石子路边走边作着深呼吸。走了一会,她才发现穿过那排大树,后面还有很大一片园子,那里种满了各种花草。而在花园的东头竟有一个不小的池塘,池塘旁边还有一个小巧的亭子。白蕙穿过亭子,走向旁边的花圃,她不禁惊奇得差点叫出声来,她看到了什么?

  一片正在盛开的紫色的蝴蝶兰。

  白蕙很小时就知道蝴蝶兰,熟悉蝴蝶兰。然而直到今天才头一回见到活生生的、沾着露水的蝴蝶兰,而且多么凑巧,竟然就是紫色的!

  她顾不得青草上的晨露打湿鞋子,走近这片兰花,仔细地观赏起来。

  此时,她脑海中清晰地映现出夹在妈妈《圣经》中的那张书签,那干枯的、脉络分明的花瓣。她要用它来跟眼前的鲜花比照。当然,鲜花比标本不知要美几多倍。初阳照耀在花瓣的露珠上,愈益增添了它的精神。蝴蝶兰那挺拔而薄的叶片,一支支小剑似地簇拥着高高的茎上的花。那花,象是一只只暂时停泊的蝴蝶,象是春天无垠天空中悠荡的凤筝,象是天真孩童穿着的彩裙。它们干姿百态,有的舒展,有的蜷曲,有的昂首,有的低头,有的似含笑,有的若微颦,但无不妩媚可人。

  妈妈说过,这花原产欧洲,是兰花中少见的品种。它虽不如牡丹华贵,不如玫瑰娇艳,可是却有它独特的品格和价值。它在纯洁朴素中显示美,它不喜欢被精致的花盆所束缚,而更乐意在成片的土畦中自由地生长。朴实、谦和、内秀而不张扬,要求于人的极少,而生性酷爱自由……这一切也许便是妈妈喜欢蝴蝶兰的原因。妈妈是那样地钟情于它,以致于后来就称自己在这世上最宝贵的女儿为蝴蝴兰花,并且从小就向她描绘、赞美这种花,使得白蕙也早早就爱上了它。唯一令人遗憾的是,除了妈妈书中那片花瓣外,白蕙从来没见到过真的活生生的紫蝴蝶兰。

  然而就在住进了家的第一天,却意外地见到了早就渴盼一见的紫蝴蝶兰,白蕙真想立刻跑到妈妈身旁,告诉她这个意外的收获。当然如果能让妈妈来亲眼看看,就更好了。妈妈,这就是你念念不忘的紫蝴蝶兰呀,这就是你拿女儿跟它相比的紫蝴蝶兰呀!呵,蝴蝶兰,蝴蝶兰,我有你那么美好吗?白蕙不禁直起腰来,用手抖开自己身穿的淡紫色裙子,在湿辘辘的草地上转了一个圈,喜悦而又略带羞涩地笑了。

  打这以后,每天早晨白蕙总爱到这亭子里坐一会儿。这里偏僻冷清,是朗读外语的好地方。暑假后,她将升入四年级,也就是毕业班,功课会更紧张。她不愿因为担任家庭教师而影响学业。她一直是班里出类拔萃的学生,必须把这荣誉保持到毕业。她的毕业论文题目在安德利亚神父帮助下也确定了下来,是《论梅里美的散文》。目前她正在潜心阅读学院图书馆里借得着的梅里美著作,常常沉浸在一种优美而宁静的氛围之中。这里的环境跟她的心情十分吻合。

  在距离学院不远的萨波赛路上,有一家小旧书铺。店主是个胖胖的犹太老头。象每个犹太人那样,他也是一个天生精明的商人,总有办法从不知哪里弄来许多好书,有英文的、德文的、也有法文和意大利文的,以此吸引形形色色的读者。他本人除了精通德语,也会说上述的各种语言,并且非常喜欢和顾客观天,以致被不少大学生当作练习外语口语的对象。

  白蕙是这家小书铺的常客。她的许多零花钱就是在这里变成了一本本的洋装书。犹太老板也跟她熟识了,常常称赞她的法语地道,发音尤其好。

  暑假中的一天,白蕙到学院去看望安德利亚神父,出来时天色还早,便决定到那小书铺去转转,兴许能搜罗到一两本有关梅里美的参考书呢。

  书铺里人不多。白蕙随意浏览着书架上和铺面上摊放着的书籍,没有发现什么值得买的书。

  “哦,是白小姐,好久没见了.”正当白蕙准备离开书铺时,犹太老板操着洋味十足的汉语同她打招呼。

  白蕙用法语问了好,并随意寒喧了几句。

  “白小姐,你来得正好。我这里,有好东西”,老板兴头十足地说,“请等一等。”

  很快,他捧出了一摞书,大概有十来本,全是法文的。

  “都是我新弄到的,”他把书放在白蕙面前,几乎带着几分“宝刀献予英雄”的虔诚,“你看看,买不买,没关系。”

  却不过老板的热情,白蕙放下手袋,开始翻阅这些书。天哪,这是什么?两卷本的《梅里美书信集》,这是连学院图书馆都没有的。白蕙迫不及待地拿起第一册,打开扉页。呵,梅里美书信真迹的照片,那笔字真叫帅。

  老板捕捉着白蕙脸上的每一个表情的变化。“梅里美,白小姐喜欢?”他轻轻地问。

  白蕙点头,又问:“这套书要多少钱?”

  “这是一种很名贵的版本,”老板把大烟斗从嘴里拔出,附耳对白蕙说:“是公使夫人的私人收藏,要不是因为回国东西太多,她不会卖出来的。”

  “那,价钱呢?”

  “如果是别人,五十块钱我也不卖。可是白小姐,你是老主顾,就算每本二十块吧。”

  “总共四十块?”白蕙不禁轻轻叫了出来,随即心中默想,“相当我两个月的工资哪!”

  “多好的书,你看看这纸张,这装璜,真不算贵啊。”犹太老板说。

  “可是,我买不起”,白蕙轻轻叹口气,“如果再便宜些……”

  “四十块钱,只能保本,再便宜就赔本啦。”老板为难地摇头。

  白蕙把书放下了,可忍不住又把它拿起来,翻弄着。

  她一边翻书一边轻轻地自语,心中充满了遗憾的感觉:“书很好,而且做毕业论文很需要……”

  “那就买下吧。”突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她耳旁响起。她扭头一看,是蒋继宗。

  “哦,是你,蒋先生。”白蕙自离开蒋家,好久没见到继宗,今日没想到在此碰上。

  “既然你喜欢,而且又需要,就买下吧。钱我这里有。”继宗边说边掏出皮夹,问老板:“是四十块钱吗?”

  “不,蒋先生,我不要……”白蕙提高声音说,并性急地抓住继宗掏钱的手:“我不要你买。”

  “白小姐,你不要在意,这钱就算我借给你的,好吗?”继宗很诚恳地说,“要紧的是书,这书对你有用,不是吗?”

  “不”,白蕙固执地摇头,“我不要。”

  “这样吧,白小姐,这套书我买下了。我爱收集好书。你先拿去用,等你用完了,把它还给我。”见白蕙还要拒绝,继宗有点动感情了,“难道我们的友谊还不足以让我借一套书给你吗?”

  白蕙还能说什么呢?她只得对继宗报以感激的一笑,然后从老板手里把已包扎好了的两厚本书接过来。

  出了书铺,他们并肩走在种着法国梧桐的便道上。继宗默默地想:一两个月不见,白蕙变得更美了。今天她穿着一套天蓝色衣裙更显得很有朝气。

  继宗殷勤地询问白蕙和她母亲的近况。他告诉白蕙,有好几次青年会有读书讲座或美术展览,他都为她留了票,也曾到学院去找过她,可是都不巧没有找到。他说,他还不知道白蕙在丁家当家庭教师,丁蒋两家是世交,他和继珍小时候都在丁家住过,要不是这段时间继珍到扬州探视生病的姑妈,她是常去丁家的。他还说,以后他将去丁家看望白蕙。总之,他恳请白蕙与他保持联系,“因为……”他涨红了脸,嗫嚅地说:“我渴望见到你,与你多聊聊……”

  蒋继宗一反常态,滔滔不绝地说着。他虽然不太善于辞令,可他的话语还是使白蕙感到他内心的灼热。开始时白蕙不大理解,后来她猛地省悟:莫非,莫非他的感情正在超越友谊,而在飞向另一个高度?

  白蕙一直认为蒋继宗是个忠厚长者,对待自己家大哥哥似的。因此她颇羡慕继珍。至于别的,她从未想过。今天她在继宗的滔滔话语和不寻常的激动之中感到一丝异样。她朦朦胧胧地感到了骚动于继宗内心的激情。联想起以往的种种,她自然也不能无动于衷。直到她躺在自己那张小床上静静地看着墙上的月影,她的眼前还浮动着继宗说话的样子,耳旁还回响着继宗的热情话语。

  这以后继宗果然到丁家去看过白蕙。但是,继亲几次邀约白蕙外出,都被她婉言谢绝了。虽然当她看到继宗失望的神色时,心中有所不忍,可是,少女的矜持又使她终于不肯轻易迈出这一步。连白蕙自己也不甚明白,这样做的真正原因何在。难道她有什么不满,有什么期待?唉,年轻人,尤其是年轻的姑娘,她的心就是不好捉摸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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