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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让我帮助你。”

  “不,不,”白蕙使劲摇头,声音也不觉高起来,“不需要,绝对不需要。我能支持。你别做我最怕的事!”

  “最怕的事?什么是你最怕的事?”西平疑惑地问。

  “施舍,或者说恩赐,无缘无故的恩赐。”

  “根本不是,这是朋友间的互助。”

  “别说了。请你别剥夺我的幸福。是的,用我劳动所得来供养妈妈是一种幸福。我并不觉得妈妈是我的负担,我爱她,我也需要她的爱。我不敢想象,没有了妈妈我会怎么样!”

  “哦,白蕙,我懂了,在你和你妈妈之间,你容不得任何人的介入?”

  “不对……,不,也许是这样。”

  “但不能永远是这样,也不该永远是这样,对吗?”

  “这,我没有想过,”说完这几个字,白蕙看一下手表,猛地站了起来,惊叫:“都快下晚自习了,我该回去了!”她抓起手袋,跨出座位,就朝门口走去。她动作时带起的风,把桌上的烛光刮得摇曳不停,她巨大的身影也在墙壁上晃动着。

  在咖啡馆门口,俄国老板和他那肥胖的妻子客气地和他们道别:“谢谢你们的光临。请记住‘今夜’,CerolHrBehepom。”

  西平用自己的风雨衣把白蕙一裹,推开店门,走了出去。在给白蕙打开车门时,俯在她耳旁意味深长地说:“多好啊,‘今夜’。感谢上帝的安排!”

  二楼正中宽大的阳台。一个头扎绸帕、身穿黑色紧身衣的中年妇女在有板有眼地做着柔软体操。早晨的阳光红艳艳的,照在她身后一排敞开的落地玻璃门上,反光四射,晶亮晶亮。从那些敞开的门里,飘出轻柔而节奏感强烈的音乐。那中年女子正应和着节律弯腰、举臂、踢腿、扭胯,动作十分熟练而优美。

  这就是方丹,这座丁氏住宅的女主人。此刻她正做着每天必不可少的晨课。

  方丹喜欢晚睡。夜晚,当她从舞厅、戏院、夜总会或各色各样的酒宴、应酬中回来,不管时间多晚,她总要打开留声机欣赏她钟爱的欧洲古典音乐,一边半躺在沙发上看几页法文小说,或者斜靠在床上抽一两支烟。特别是近年来,总要过了午夜,才能靠安眠药的药力入睡。这两条都是丁文健不能忍受的。他嫌音乐聒耳,又闻不得烟味。由于起居习惯的差异,也由于住房条件的优越,她和丈夫丁文健早已分室而居,而且除了晚饭在楼下餐厅共进之外,早、午两餐均是各吃各的。尤其是早上,丁文健一般八点多出门,那时方丹的好梦往往还没醒呢。

  由于数十年坚持不懈的锻炼和保养,方丹如今虽已年过四十,却依然有着令青春少女们艳羡的好身材。她的两腿本来就修长,幼年跟着当外交宫的爷爷在法国时,曾学过芭蕾舞,当时就引起法国教师的惊叹,认为是亚洲人中少见的身材。如果那时她更能吃苦,也许早已成了著名的芭蕾明星。她从小喜爱运动,骑马、游泳、打网球、滑冰、划船几乎样样在行。那时候,她是爷爷和父亲的掌上明珠,要什么有什么,这些运动项目都是请了老师专门教过的。适当的体育活动和艺术训练使她获得了一副好休魄和几乎可称完美的体型。直到如今,她的腹部还是绷得紧紧的,臀部也毫不肥大,脖颈圆润光滑。加上她特别善于选择衣服饰物和化装品,所以每当她在社交场合出现,那明丽典雅的容貌神情、绰约婀娜的风姿体态,总是立刻引起周围人们的一片啧啧称赞。

  音乐停了。方丹伸手抹一把额上的汗,在阳台上铺设的厚厚的羊毛地毯上走了两个来回,然后双手撑腰做着深呼吸,一面朝楼前的园地随意看去。

  这是一片占地相当大的草坪。靠近楼房的是一排常年万紫千红的花坛。右侧有一个标准的网球场,场子的一边种着修剪得整整齐齐的常绿黄杨,以与通向大门的柏油路隔开。左侧的大片草地中间,有砌得很讲究的水池,池壁上的许多小喷头,日夜喷着水。池中心站着一群石雕,四个小天使围绕着一个可爱的小女神,许多红黑相间的金鱼就在小天使脚下悠然地游动。

  这时两个园工正各推着一部机器在平整草地。方丹看到,机器过处,冒长的草尖被削平,草地便出现尺把宽颜色较浅的地带,益发显得丰茸而厚实。

  看着楼前的草坪,方丹联想到楼后比这还要大出好几倍的花园……她不知不觉地叹了口气,然后转身进屋。

  她的贴身女佣阿红正在收拾房间。见她进来,便暂停忙碌,恭敬地喊声“太太”,垂手侍立,静候她的吩咐。方丹没说话,只走到那瓶新换的玫瑰旁,调整了一下花枝的摆法,就进了盥洗室。不一会那里传来哗哗的水声。阿红知道,那是太太在淋浴了。她赶紧从柜于里捡出干净的内衣,并拿起那件考究的锦缎睡抱,轻轻推门送了进去。

  阿红是个头脑灵活、手脚麻利的姑娘,等方丹披着睡袍踱出浴室,她早已把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梳妆台上摆着一应舶来的化装用品,她侍立在软凳旁,准备为太太梳头打扮。

  几乎已成定规:阿红总是边替方丹梳头,边向她报告一早上的家事。

  “老爷九点钟出门,会客去了,临走没说什么。小姐吃过早饭到后花园玩去了,是由五娘带着的。少爷关照长顺到国际饭店定蛋糕,到老大房买茶点,还叫他准备香槟、啤酒、汽水,都是晚上要用的……”

  方丹这才记起,今天是礼拜天,西平筹划已久的那个化装舞会就定在今晚举行。为此西平费了不少脑筋,还特地跑到蒋家跟继珍商量过,从那里拿来许多谜语,说是舞会上要用的。年轻人就是喜欢热闹,而且花样多,谁知道他们玩些什么名堂!

  西平是方丹的骄傲。她爱他,甚至超过三十多岁时才生养的女儿珊珊。女儿还是个小孩子,一味娇宠也就够了。西平可是一个二十四岁的堂堂男子汉。所以,对于他,方丹向来有求必应。就象这次晚会,方丹便给他许多支持。方丹曾关切地问过西平,都准备清哪些朋友。西平向她大致数了一遍,无非是大学时代的同学,留法期间结识的友人,以及几位远近亲戚中的同辈青年。方丹也曾认真地看了西平所画的头饰设计图,并根据自己的丰富经验提了修改意见。其后一连几个晚上,她都看到西平在仔细地制做一个紫色的缀满许多珠翠的花冠,不禁问道:“不是都拿到厂里去加工了吗?怎么这一顶……”

  西平没抬头,仍专心于那顶花冠上:“唔,这顶我自己做。”

  “是给继珍的?”

  “不。”

  “这么说,我们将在晚会上看到另一位美丽非凡的女孩子?”方丹的口气亲切中略含调侃。

  “当然,她很美。”谁知西平竟不假思索地承认了,“不过,更重要的是内秀。妈妈,她的法语很好,……”西平眼中闪烁着得意之色。

  “她是……”

  “她是圣旦女子文理学院的学生,三年级了,”西平见方丹还想提问,赶紧说:“妈,别再问了,其实我们也认识不久。”

  方丹只觉得心脏猛地一紧,似乎被针扎了一下。难道终于有一个女孩子要来夺走我的儿子了吗?她很知道继珍对西平的感情,但她也明白西平从未对继珍认真。然而,从西平的神情看,他对这个陌生的女孩子却真的动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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