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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告诉你家小姐,”辛子安铁青着脸,一字~顿地说,“我没有工夫侍候她。她还要干什么,亲自到公司找我们老板说。”

  辛子安说完就傲然向客厅门走去。华婶一脸抱愧的神色,紧跟在后面,说:

  “实在对不起,辛先生。我们小姐就是这个脾气。在广东时,常见她千挑百拣地买回一件衣服,一觉睡醒,不喜欢了,就撕个粉碎……”

  “造一幢房子,可不是买一件衣服,想撕就撕!”辛子安更加怒不可遏地吼了一声,几步跨出客厅,头也不回地走了。

  打发掉那些工人,辛子安独自站在空无一人的工地上,长时间默默地凝视着那幢造了一半的楼房。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慢慢走进自己的小工棚,一下跌坐在椅子里。他的头脑乱极了,而且嗡嗡作响。他觉得那向来清晰、有序的神经,像被人用棍子狠狠地搅拌了一下。愤怒,懊恼,颓丧,悲哀,各种情感一齐袭来,像一堆乱麻般纠结绞缠,弄得他麻木而不知所措。这是近十年来,辛子安从未体验过的情绪。不知为什么,此时此刻在他脑海里竟泛起一些跟新造的小楼将被拆毁几乎全不相干的事来……他想起,十年前的一天,相依为命的父亲突然撇下他和弟弟,跳楼自杀。那也是一个宜人的初夏季节,当爸爸惨死的消息传来,他觉得满天灿烂的阳光,刷地级淡了下来,整个世界都变得晦暗无光。一刹那,仿佛身内外的一切都已不复存在。就跟今天的感觉相仿。对了,就像一艘夜航在茫茫大海上的船,突然失去了灯塔,不见了星光,那是一种怎样的茫然和惶惑。辛子安似乎又一次尝到了当年他面对父亲血肉模糊的尸体,捧读父亲为自己的软弱而辩护的遗书时,嘴里泛起的浓重苦味,感受到了那充塞于他心头的悲沧、愤怒和绝望。那时候,父亲追随母亲于地下,两兄弟从此举目无亲,几乎无路可走。可自己还只是同济大学建筑系的一年级新生,而弟子玄只有十三岁啊!

  这十来年是怎样过来的?自己和弟弟是怎样在艰难困苦中振起,在创业的道路上奋进?辛子安的脑际飞快地掠过一幅幅交织着悲辛和痛楚的图景:为了读完大学,为了培养弟弟,自己什么活儿没干过?建筑工地的小工沧库的巡夜人,饭店的跑堂,街上的清道夫,甚而至于医院和殡仪馆的搬尸者,什么滋味他都尝过。然而,这并没有影响他以优异成绩成为建筑学硕士,并没有影响他带着弟弟到法国勤工俭学,并且双双学成归来。如今子玄是一个很有希望的画家,而自己更已在建筑界崭露头角,声誉鹊起!

  为什么这些年从未再来困扰过的惶惑和绝望之感,今日会如此难以摆脱地纠缠着自己?为什么,为什么?辛子安两手深深插入自己浓密的头发,拷问着自己的心。不必说初操设计工作之时,就是近几年,自己的图纸因房主挑剔而推倒重来的事,也不是没有过。有时不妨据理力争,有时就只能妥协,但哪一次引起过如此的惰绪波动。想想看,这本来就是个特殊的勉为其难的差事,仅凭一幅画像,一张小照,便要揣摩出画中人的气质爱好,设计为她所喜爱的房子。天知道我辛子安怎么会把这件十足玄虚而近乎荒唐的差事接下来。也许是姑娘那股半是讥嘲半是挑战的眼神,激发了我的创作冲动?也许是朝夕揣摩,使我一厢情愿地认为她善良、温柔又略带忧郁,于是我呕尽心血地为她设计出这座宫殿似的楼房;呵,我怎么能不痛心?这设计中灌注着我的深情,我的挚爱,我对世上美好事物的憧憬和向往。我不要求报偿,我只要她喜欢,而如今,却被她一句话全打碎了!好一个沈凡姝,竟然说一看到这房子就来气!哈哈,你懂吗?你配吗?几个月来,辛子安在自己心目中塑造起来的那个沈凡殊,如今彻底毁灭了。辛子安在心中对自己说:伤心什么?愤怒什么?你无非又要面对一次葬礼而已。上一次是埋葬可怜的父亲,而这一次是埋葬自己一番心血。既然无可挽回,干脆利落地结束,比牵丝挂藤地拖着,只有更好。想到这里,辛子安竟觉得轻松起来。是的,让这一切噩梦般地过去吧。可是他又想起了沈凡姝,想起了她那甜甜的笑容……

  为什么一个外表如此美好的姑娘,竟会如此无知、狂妄、乖戾而刚愎自用?想到这里,他的愤怒已在不知不觉中渐渐被叹息和怜悯所取代。他的嘴角挂上一丝冷笑。这冷笑是对自己的:真正犯傻的不是你辛子安又是谁?你原以为活在心里的那个美好的凡殊,其实从来就不存在呀!四周静得很。陷入沉思的辛子安,无意中向周围扫了一眼,才发现天时不早。他站起身来,对墙上挂着、桌上摊着的各种图纸和统计表格之类,连看都懒得再看一眼,就跨出了工棚。

  一出门,他就看到不远的工地上,一个身着粉红色衣裙的姑娘正背对着工棚,面朝着那幢造到一半的楼房凝视着。她仁立着,一动不动,那情身姣影犹如一尊优雅的雕像。

  辛子安的脚步声惊动了她,她受惊似地一哆嗦,回过头来。

  四目对视,如电光石火般一瞥,不到半秒钟,他们已经相互认出了对方:

  “沈凡姝?”

  “辛子安?”

  他们几乎同时叫出了对方的名字,虽然在这之前他们并未见过面。

  “你为什么到这儿来?”

  “你……还没有走?”

  又几乎是同时地,他们向对方发出第一句问话。虽然一个是冷冷的,话中带气的,另一个却是怯怯的,惊异中含着紧张。他们都没想到,竟会在这种场合下见面。

  “我这就走,不用沈小姐来撵。可是,请沈小姐讲清楚,这幢房子什么地方不好,以致你一看到它就来气!”

  辛子安用手指一指工地那边已初具规模的楼房,很不客气地责问沈凡姝。

  沈凡姝的脸刷地一下红了起来,那长而浓密的睫毛后面,竟泪眼盈盈。这倒是辛子安绝没有想到的。

  一阵难堪的沉默。

  沈凡殊的胸脯在粉红色的裙衫中剧烈地起伏,她的双手用力地续着一块雪白的手帕,嘴唇颤动,可就是吐不出一个字来。

  这就是那个下令停工拆房的傲慢公主吗?辛子安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不觉用较为温和的语调问:“是你要拆掉那房子重新盖过的吗广

  沈凡姝不吭声,只是尽力将那满眶的眼泪憋回去。

  辛子安不耐烦起来,心想:算了,跟这样的人谈不出名堂,我不奉陪了。

  他正举步要走,只听沈凡姝轻轻地吐出三个字:“我爸爸……”

  “是你爸爸的主意?”辛子安不禁问道。

  “我爸爸会承担一切损失……”

  这话早听过了,原来尊敬的小姐你就会说这句话。好一个财大气粗、一掷万金的阔小姐,你以为毁了这幢房子,只是扔掉几个钱的事吗?辛子安气不打一处来,恨恨地说:

  “可是沈小姐,你总得说说,到底这房子哪一点不合你心意?”

  “请别再问了,辛先生,”凡姝打断子安的话,深吸了口气,说,“我不想回答。”

  “你是说不出来!”辛子安毫不客气地钉她一句。

  “你认为我说不出来,也行。”沈凡姝声音不高,但执拗地说。

  蛮不讲理,这是什么大小姐的臭脾气。辛子安真想发火。但他再一次克制住自己,口气尽量平缓地说:

  “沈小姐,请跟我来一下。”

  不等凡姝表示同意,辛子安已回身走进了工棚。凡姝只得默默地跟在后面。

  辛子安指指桌旁一张椅子:“沈小姐,请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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