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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我在拿波里,已然游了一下午。自从到欧洲以来,这还是第一次我遇见这样喧哗,热闹,醒醒,起人反感的城市。我好像从海市鹰楼坠出,重新返回人间。看了好些沿海的地方,没有一个仿佛拿波里,然而又不类似中国的肮脏,所以不惟不惜恋,反而厌腻了。
撇开居民和胡同,专从风景着眼,正如司汤达所云,这是意大利最美的地方。在火车上,远远我就瞥见维苏维火山,起初还怕弄错了,只是一个人望着出神,以为云出灿,越看越不像,而且下面连着山头,成功细筒子的形状,颜色又发红,于是我恍然这该是世界著名的火山了。奇怪的是,喷出的烟焰,和云一样,在空中凝散。下了车,沿着几条著名的街市,我跑了一下,腿也跑酸了,直到后来,走过皇宫,坐在海边,仔细考量对面的火山。山的四角布满了人家,好像无所求于生,故亦无所畏于死。一片一片的紫红山色,间或与草树的碧绿相映,而不远更是橙蓝的海水。但是你以为居民和我一样,沉醉于这样夕阳西下的奇景胜色吗?
不!真正的拿波里人都康聚在令人脚区的小胡同里面,而且出乎你的意外,他们都具有南方人的欣快。……
八月八日
……游了一天彭贝(Po}npel古城,七点四十分上车,直到下午五点二十分,才回到旅舍。我整整在里面待了六个钟头。先不说我的好感,这留到最后,仿佛吃水果,先削去了腐烂的部分。
第一,最令人不快的,是拿波里人的晓晓不休。我已经受了好几次窘。昨晚走到车站,一位剪票员见了我,立即拦住问我中日打的怎么样,我装做不懂,禁不住再三问个不已,多。好回了句:“完了。”他说,完是完了,究竟谁胜了呢?现在我请教你,如果人家明明知道你是中国人,偏偏还要追问到底,你是否和我一样,说句对不起,扭身走开呢?不料今天在这座出土不久的古城里面,遇见了个看守人,又是这一套,不过他当我日本人,听说不是,他变了颜色,颇不自然,怎样不自然,我都难以形容了。然而他究竟忠厚,不再问我哪一国少、(大约他眼里只有日本人),随便扯了几句闲话。同这相似的,是背后的议论,甚至于有些下流人,远远“起哄,起来。
第二,像我这样孤零的人,凡名义上方便旅客的,都成〕‘我的不方便。我怕极了向导的纠缠,东方人又易于识别,马」二他们就过来包围住我,而且不仅止向导,马车夫,旅馆,饭后的伙计(我自己带好了火腿面包的),全是个死死不放。有一个车夫发见了我这笔意外之财,自从我走进了彭贝新城,一孔将我尾随到车站,而且咬定没有火车,其实我先已知道,勿需他来提醒。山是不必游了的,走近了看,正不如站远了看,们是他们也为了活着,我一点没有见怪的意思,不过将我看做肥肉,未免可气而已。这也是别的地方少有的现象。你可以想见拿波里人生活的紧张。
第三,尤其可恨的,却是看守人。你知道,纪元七十九年,火山爆裂,喷出滚烫的浆液,活埋了彭贝全城,近年经人挖掘,大部分屋宇得以重见天日,其中有些完好如昔,于是较有价值的房舍,统用栏杆阻住,或者钥匙锁住,要想进去,必须寻到看守人,而看守人不是不在,便是不理睬,有向导的是看个匆匆,没有向导的又不容易看到,我哪,至少没有看到两所著名的院落,一所是神秘别墅,一所是Tullica Stephni ,花了五个利耳,不能尽情观览,自然是怨声载道。幸而我有长长的六小时应用,耐着心挨磨,总有个门开的时候,尤其幸而是个外国人,看守人立即拢近招呼,想来我有小费赏他,有时他们还客气,伸手只问我要纸烟,可惜不会吸烟,我惟有抱歉之至。
但是你想不到古时文化高到如何程度!四墙的壁画,花园的布置,镂刻的工细,惟有亲目经见,方知今人未必样样胜过古人,尤其艺术的制作,自从后人发见了彭贝,不惟考古家有了事做,便是艺术家也有了新的泉源,而成功所谓彭贝风格。
你更不会想到我看见水台,是怎样个欢喜。我差不多尽喝水了。赤裸裸的街巷,没有顶的房宇,大太阳烧下来,又不住地走着,热也热坏了人。水台古已有之,不过换上自来水是了。从这里望火山,格外清楚,半山一棵像样儿的树也没有。总算有海风吹了过来,否则苦矣小姐太太们。……
八月九日
……说我厌恶本地的居民,未免过分,因为除去游手好闲者以外,差不多全带有一种炙人的热劲儿。在任何城市,我没有见过更多的儿童,一个脏似一个,遍街赤着脚跑,瞪着两只饿眼,窥伺各自财运的来临。街上不惟有马车,而且驴车,牛车,都应有尽有了。这给我一点故国的印象,有时简直怅惘起来。
……看到下午一点半,肚子实在饿了,我这才匆匆走出美术馆。在古代雕刻方面,或石或铜,就量的丰富而言,怕是首屈一指了罢。至于花砌,特别是《亚力山大战胜波斯王之役》,既精且细,较之毕桑亭的宗教花砌,更是不可同日而语。……
然而最适意的,却是下午五点,我乘了地道车,来到全城的西北,爬上半山,一个人对着海,对着维苏维火山,静静地坐了两点钟。原意是瞻拜斐吉尔(virgil)的坟墓,我看地图,仿佛在山顶,于是上了山;一路问人,也是这样指引。好容易爬上半腰,出了一身汗,看见眼前一位妇人,带了一群小儿女,忽然有一个摔在地上,我立即赶过去扶起她来。那位妇人谢了谢我、问我是不是中国人,说我面目很像。我向她问路,她也不知道,替我转问道旁的路工,幸而她热心,居然问出来,原来就在山下面,车站一旁的教堂后面!可是马上叫我再下山,也有些不情愿,于是转过一条路,看见个清静的地方,就靠着一棵树坐下来。
微风吹来,我看着夕阳一点一点从房顶褪却,为灰红的暮氛驱走,半山有些无花果树,结满了果实,还有些庞大的仙人掌,活像一堆一堆的巨灵。在我后面,不远是上山电车的圣安东站。海水远处是油蓝,近处碧绿渐渐随着日光的消逝,变了颜色,水面披了一层灰白的雾壳。海湾点缀满了小帆。维苏维吐出的焰烟起初带红,渐渐也叫黄昏克住,遮在一层灰紫的菠巾后面。最后,一切溶于黄昏的迷蒙之中。
我哼唧着,也不清楚哼唧些什么……然而这,这平静的海面,引起我的抑郁之感。一种轻快的抑郁。斜对面是骚兰陶(sorrton),十五世纪大诗人达骚的家乡,离我不远,就是传说中斐吉尔的坟墓。洋滋于我心灵的,是一种似情似理的幻觉。
七点一刻,我走下山,沿着教堂的东侧,走向铁桥后面,所谓斐吉尔的坟墓,豁然在目!可惜铁橱栏门关了,只能遥望,而且隔着黄昏,也是不清白。其实一下车,从站台的尾端往西望,就是我的目的地。没有错过,也像错过,那种昧道绝不是如有所失四个字形容得尽的。……
八月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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