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是最有知识的人





  读书人,又叫知识分子。顾名思义,也就是有知识的人。

  有知识的人受人尊敬,知识就是力量嘛,即便不是什么力量吧,至少也是体面。一个人,有知识,天上地下,过去未来,问什么知道什么,说什么像什么,或不管别人说什么都能插上一嘴,还能说得头头是道,自然让人敬重、佩服。这就有面子,就左右逢源,里外光鲜。所以,不管读过几本书,有没有知识,也都要作有知识状。就连那些星们,答起记者问来,也说自己的业余爱好是读书,尽管其中一些人其实是更爱泡妞或者拍写真照的。如果这人又有个博士学位或高级职称,就更是牛逼烘烘,非得表现出自己“天上知一半,地上全知道”不可。反正不会有人像苏格拉底那样宣布自己无知,哪怕他是一个苏格拉底专家,一个讲希腊哲学的教授。

  苏格拉底这人也真怪,居然说出“自知其无知”这样一点也不世故的蠢话来。你说他谦虚吧,他说他是雅典城里最有智慧的人;你说他狂妄吧,他又说他的智慧只不过是知道自己无知。这简直就是开玩笑,最有智慧的人居然是最无知的人,那么,最有知识的岂不成了最没智慧的。难怪愤怒的雅典公民要用民主的方式把他送进阎王殿了。

  其实,苏格拉底并没有说智慧就是无知,而是说,智慧就是知道自己无知。知道无知和无知不是一个概念。一个人,如果连自己无知都不知道,那是真无知。如果居然知道自己无知,就不无知了,因为他至少有自知之明。因此,我们可以说,苏格拉底不但是最有智慧的人,而且也是最有知识的人。有知识,才会知道知识是不可穷尽的。世界上没有人全知。全知全能的上帝也不知道因特网嘛。正因为没有人全知,这才要对知识、对真理心存一份敬畏。有此敬畏,才有对知识和真理的探求,知识和真理也才会和我们一路同行。如果你什么都知道了,什么都能解释,还读什么书、搞什么科学研究呢?

  所以,苏格拉底和别人讨论问题(这是他很喜欢做的一件事情),并不要求一定要得出一个最终的结论,反倒更喜欢得不出结论。大家都理屈词穷,大家都山穷水尽,也就皆大欢喜。皆大欢喜,不是因为大家都摆平了(这是中国人的想法),而是证明人的认识能力确实有限,没有人无所不知。能意识到这一点,就算是达到了最高智慧的境界。

  其实,不要说苏格拉底的“自知其无知”,便是一般意义上的“无知”,有时也是获得知识的必要条件,知之甚多和习以为常反倒可能是深入理解的大敌。我赞成这样一种观点:“只有‘无知’、‘陌生’而引起的‘好奇’,才能让开放的心灵去直接感受来自生活本身的声音,然后去寻找各种表达的概念”(曹锦清《黄河边的中国》,上海文艺出版社2000年版),从而由无知而有所知。但其前提,却是“自知其无知”。

  中国的传统正好相反。读书做学问,是为了证明自己无所不知。中国的读书人最耻言无知。说人无知,无异于挖人祖坟。但不说别人无知,又如何证明自己有知?所以又非说不可。于是,一旦发现别人的文章里有了“硬伤”,就幸灾乐祸,奔走相告,嚷嚷得满世界都知道。那意思是说,你不是知识分子吗?你不是什么都知道吗?这回露马脚了吧?看你还敢再牛逼!不是说发现了错误也要装糊涂,也不是说不能指出别人文章里的硬伤。给作者提个醒,那是与人为善;公开说出来,也可以一正视听。但也用不着像瞎猫逮住了死耗子一样,硬拿这耗子证明自己不瞎。

  被逮住的则往往死不认账,有的还要硬要说这是盗版集团的阴谋。想想真是何苦,也就是写作时小心一点的事。查个词典,核对一下出处,不明白的地方问问人,别望文生义自作聪明,不就行了?万一当真错了,也只有认错。硬伤就是硬伤,硬梆梆地在那里,谁都看得见,赖什么呢?

  不过,设身处地替他想,不赖也不行。一认账,就不是“知识分子”了。丢了安身立命的本钱,靠什么混饭吃?因此必须抵死不认。其实,一两处错儿又算得了什么,万岁爷身上还有三五个龙虱呢!但在中国,就是不许你有三差两错:要么你全知,要么你全不知,稍有一两处不知,就等于什么都不知。

  于是,为了证明自己全知,就得拼命炫耀、卖弄、掉书袋。甭管写什么文章,一定都得引经据典,前三皇后五帝,东日本西印度,恨不得把自己知道的包括道听途说间接知道的都抖落了出来,就像装了玻璃门的“两脚书橱”,大步地在街上走。好在科技进步了,再厚的书也能刻成光盘,不怕肚子小装不下。只要装那么三五片,也就“满腹经纶”。这也没法子。中国的学问,历来就是这么个做法。因为真理早被发现,知识已然穷尽,“先王之道备矣”,没后生小子们什么事。所以“朝闻道”,则“夕死可也”。连活着都没了意义,还做什么研究?也就是比赛谁知道得多。比来比去,比到钱锺书,冠军决出来了。钱先生三朝元老八国联军,外语都会好几门,中国书更是没有没读过的,你比得了?比不了,就去找小D的碴,或者问一句“你见过杀头么”,顺便一巴掌砍在王胡脖子上,让他瘟头瘟脑好几天。反正,得让大家伙儿知道,咱也是知道事儿的。如果什么都不知道,或别人知道咱不知道,那书岂不是白读了?

  总之,读书人,知识分子,就是有学问,知道的事情多。别人知道的他知道,别人不知道的他也知道,就是不知道他自己。王朔管这些人叫“知道分子”。至于他老弟是什么分子,我们就不知道了,也许只能叫“不知道分子”吧!中国有知道分子,有不知道分子,知道自己其实无知的知识分子,好像不太多。不知怎么,忽然想起一段广告词:乐百氏,知道不知道?唉呀,不就是者喱吗?哪那么简单呀?是没那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