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木真从来没想过,让失去的永远失去。
博尔术赴克烈部向王汗请求援兵未获应允,对此,铁木真早在预料之中。王汗的克烈部虽称草原第一大部落,与篾尔乞部相比确也不占绝对优势,加上王汗早年曾吃过篾尔乞部的亏,自然不可能不怀忌惮之心。倘若没有决胜把握,别说王汗不会轻易出兵,他铁木真也不会冒这种风险。这只不过是他的第一步棋,他要让王汗想起自己许下的诺言。另外,他在克烈部撒下了种子,这些种子迟早会生根开花。他还要走第二步棋,即设法与札答阑部的铱轻首领札木合取得联系,形成三部联兵的格局。札木合是童年时与他两次结义的安答,多年之后,他虽不太了解此人的为人,但了解札木合目前拥有的实力,更了解札木合也曾遭到篾尔乞人的掳掠凌辱。这些仇恨,想必王汗和札木合都不会淡忘,皆因他们惧怕篾尔乞人勇悍,才忍气吞声至今。假如现在有了一个机会,使他们可以名正言顺地联合起来,合三部之力,报仇雪恨,他们就不能不掂量掂量。乞颜的新仇是根线,联起克烈、札答阑两部的旧恨,消灭篾尔乞,对他们有益无害。他们得到财富、奴隶、草场、牛羊、兵源,既消灭了宿敌,又壮大了实力,何乐而不为?只要他们两部都同意出兵,就能保证他们任何一方都不会轻易毁约。这两步棋最终是要合在一起走的,等到攻克了桑昆这座顽垒时,他还要走第三步棋、第四步棋……。
清晨,博尔术如约带着一个小伙子来见铁木真。不知是不是由于博尔术疏忽,他没做任何介绍,只说了句“就是他”,便告辞出去了。
铁木真随便地招呼青年坐下,“我怎么看着你面熟……”青年露齿一笑,笑容天真而又机智。
这笑容唤醒了铁木真的记忆:“你是乞扬?”
乞扬是哲列莫的表弟,一年前铁木真见过他,很欣赏他的聪明机智。乞扬的刀箭功夫并不出众,但心灵手巧,吹拉弹唱,样样皆精,更有一个别人不能相比的长处:模仿力极强,无论看到什么,都能模仿得维妙维肖。难怪博尔术会选定他来作为眼线到篾尔乞部卧底。
“知道你的任务吗?”他开门见山。“知道。”
“这个任务并不容易完成,弄不好还会有性命之忧。你是否想清楚了?”
“嗯。”
“你喜欢冒险?”
“我不喜欢总是平平淡淡的生活。在关键的时刻,既能保全自己,又能巧胜敌人,是种乐趣。”
“说得好!博尔术没白推举你。你打算多会儿出发?”
“今天。”
“这么急?。”
“不止我,每个人心里都急。首领,夫人在等您救她。”
铁木真被这份质朴的表白深深打动了。“乞扬,如果见到夫人,请你转告她:我将不惜一切代价将她救出。而且,不论发生什么事,都不是她的错……”或许后悔不该在部下面前流露这般儿女情长,铁木真蓦然顿住。“好,乞扬,待会儿我亲自送你。记住,到了那边,关键是见机行事,我随时派人与你联系。”
“扎!”
赤勒格尔做梦也没想到今生今世能娶孛儿帖为妻,甚至在有过“那一次”之后,他仍然不暾相信她已成了他帐中的女人。他只知道,在他的一生里,还从来不曾对哪个女人这样痴迷地爱过,惟独对她,他恨不能为她做任何事,只为换回她哪怕一丝浅浅的微笑。他从不敢奢求太多,他只要能看见她、陪伴她,为她尽一点心意,就已经觉得是莫大的幸福了。
孛儿帖为自己罩上了厚厚的铠甲,夜里的一点点响动都会使她惊醒过来,惊惧地望着睡在另一头的赤勒格尔。为了日后可以名正言顺地产下腹中骨血,她权衡再三,不得不违心地献出一次清白,她决不能再做任何对不起铁木真的事了。
好在,赤勒格尔从来不曾勉强过她。
共同的生活,使孛儿帖开始了解了赤勒格尔的为人,他懦弱、善良,恰恰是由于遇上了这样的好人,她才免受更深的屈辱。她虽不爱他,却从心里感激他、可怜他。盛夏来临,即使宽大的衣袍也开始遮不住孛儿帖隆起的腹部了,她每日深居简出,悄悄为即将出生的婴儿准备着衣物。
赤勒格尔不是没注意孛儿帖在身体方面的某些变化,可一时又弄不清变在哪里,这不能怨他粗心,只能说他缺乏经验,直到一天,他偶然发现了孛儿帖的秘密。
那天,他被人拉去喝酒,回来时孛儿帖已恬然入睡。借着酒意,他萌生了好好看她一眼的冲动,他被这冲动带到她的床前。
这次,孛儿帖没有醒。
在酥油灯朦胧的暗影中,孛儿帖的唇角似乎隐含着一丝忧郁的笑意。赤勒格尔痴痴地凝视着这个令他神魂颠倒的女人,真想……忽然,他的视线被枕边稍稍露出的一样小东西吸引住了,出于好奇,他轻轻将它抽出。原来是一只绣着精巧图案的小鞋。
赤勒格尔再愚钝,到了此刻,也不能不明白那隆起腹部的原因。
孛儿帖在一阵发狂的摇晃中惊醒过来,她坐直身,诧异地望着他:“你这是做什么?”
赤勒格尔将小鞋举在前,急促地问道:“为什么?为什么有了孩子你也不肯告诉我,我真的那么让你讨厌吗?”
“不,他不是……”孛儿帖说不下去了,泪水一下涌出了眼眶。赤勒格尔,他怎会实心到丝毫不怀疑孩子的来历。
“你哭了?你怎么哭了?都怪我不好,我不该对你发脾气,其实我是太意外,太高兴了……”
“不要说了,求求你,不要再说了!”孛儿帖用手堵住了耳朵,少见地失去了自制力。即使那一次被迫失身,也不曾让她体味过这般撕心裂肺的痛苦。从赤勒格尔欣喜若狂的表情里,她第一次对即将出世的孩子那不可预知的命运产生了深刻的忧虑。不期然地,她又想起赤列都,想起赤勒格尔给她讲过的关于赤列都与婆婆月伦之间那段不解的恩怨,想起赤列都那座因为拒绝接受女人而显得凄静冷清、杂乱无章的帐子。她原以为,即使在有情有义的男人当中,像赤列都那样爱得痴情爱得专注的也算绝无仅有,岂知赤勒格尔同样善良得近乎痴愚。她不明白,命运为什么总要在出人意料的时候捉弄某些人——某些好人。
孛儿帖不再寄希望于铁木真能赶在她生产前将她救出。在困境面前,女人往往有着令人惊叹的适应力,事已至此,她反倒安下心来,惟望平平安安地生下孩子。
夫人待产在床,悦宁坐卧不安,她是在不久前才被脱黑堂送还到孛儿帖身边的。接生婆好意,劝悦宁出去走走,顺便为夫人采一束鲜花,多少为她舒解些临产的痛楚。
好久不曾领略草原如诗如画的美景,只见似锦繁花点缀绿草之中,一簇簇,一片片,恰似天然而成的花圃。阵阵花香随风飘来,沁人心脾,悠扬的笛声回旋在蓝天绿地之间,萦绕不绝……倘若不是心中有事,悦宁或许会沉醉其中,但此时她只想快些回到夫人身边。
一心只顾赶路,不料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悦宁惊叫一声,向前扑去,怀里的鲜花落了一地。
笛声中断了。一个青年从草丛深处坐起,原来是数月前奉命进入篾尔乞部卧底的乞扬。
“喂,你干嘛不看着点?”乞扬的声音里明显透出怒意。
悦宁无缘无故摔了一跤,正没好气,听乞扬这么说,当即抢白道:“谁让你鬼鬼祟祟躺在草丛里,我还没怨你,你倒来怨我。”
“我说,姑娘,你就算目空一切,也该带着耳朵出来吧?我吹了那么久笛子,你还生生往我身上踩,我是不是太冤了点?”乞扬反而笑了。
悦宁埋下头去拾花,心中忽然涌起一阵惶惶不安的心潮:鲜花无故落地,该不会是什么不祥的预兆吧?倘若某一天,铁木真首领真的领兵救出了夫人,他会相信夫人的清白,接受一个在篾尔乞部出生的孩子吗?倘若不能,这孩子有多么不幸!就像这些落地的鲜花,会慢慢枯萎直至死去不!不!我怎么能做这种不吉利的联想?铁木真首领是个心胸宽广的人,他一定不会怀疑夫人的,一定不会的!
乞扬见少女的脸色忽然变得阴沉了,不由关切地询问:“你怎么了?是不是摔痛了?要不要我帮你?”
悦宁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都怨你!哪个要你帮!”乞扬玩笑般地蒙住眼睛,“我的天!好厉害!”
悦宁不想理他,怀抱着鲜花径直离去了。乞扬目送着她走远,重又躺回到草丛中。
奇怪,这姑娘好面熟啊,莫非我在哪里见过她?她是篾尔乞人吗?为什么她的脸上会现出这样一副旁若无人的神情,而我偏偏又很熟悉这种神情?我一定见过她,如果不是在梦里,就是在过去的某一天……对了,是在过去的某一天,在孛儿帖夫人的身边,有个机灵勤快、讨人喜欢的小姑娘叫悦宁……遗憾的是没来得及证实一下。看她的样子,好像有什么心事……听说,孛儿帖夫人快要生产了,难道女人就这么容易听任命运的摆布?倘若夫人真的背叛了铁木真首领,首领要我转告她的那些话,我还有必要转告她吗?或许,夫人确有许多不得已的苦衷……无论如何,我都不能操之过急,虽然现在我已经在篾尔乞部站稳了脚跟,甚至取得了二首领赤列都的信任,被他认作义子,但是,在没有十足的把握下,我决不能轻举妄动……我要等待机会,告诉夫人:铁木真首领从来不曾忘情于她,也永远不会遗弃她……
夏末秋初,王汗派人来请铁木真去黑林赴会。铁木真当即分派二将朝伦、哲列莫守护老营,自己则带二弟合撒尔、三弟别勒古台和博尔术前往赴约。
从带新婚妻子到黑林谒见王汗,一晃已是三年多,比起那时来,今天的铁木真更让人刮目相看。刚毅、沉着、成熟、无畏,他不愧为名符其实的战士之王,草原之鹰。
铁木真见礼毕,王汗温和地说:“我的儿子,我曾答应过你,帮你重聚离散的部众,做你坚强的后盾。自你遭逢不幸,为父心里着实不安,皆因篾尔乞部势力强大,为父不能不稳妥备战。如今,大事已定,你且安心等待,札木合首领一到,我们共商出征事宜。”
“谢父汗。”铁木真由衷地说,又转向桑昆,“谢太子。”桑昆冷哼一声,未置一词。
铁木真并不介意,只与王汗叙些别后情况。宴席刚刚摆上,亦图坚来报:“王汗、太子,札木合首领已到营外。”
“哦?”王汗没想到札木合来得这样快,急忙吩咐:“桑昆,你和铁木真代为父去迎一下札木合首领。”
“扎。”铁木真、桑昆同声答应,个中内容不尽相同。
桑昆有意安排了隆重的场面欢迎札木合,欲借这种强烈的对比表明他对札木合的重视和对铁木真的不屑。铁木真无暇品味桑昆的用心,他的注意力只在札木合身上,急于知道十三年后的今天札木合变成了什么样。两队人马越来越近。在迎面而来的风尘仆仆的数十骑中,有一位身材中等匀称的年轻武士不知为何格外抢眼,铁木真几乎一眼认出了他。尽管童年时代的札木合脸色并非这样苍白,鼻峰并非这样挺立,目光也并非这样咄咄逼人,但铁木真熟悉他的作派,熟悉他那一贯华丽的衣着和常常出现在他脸上的混合着简慢与谦恭的若有所思的表情。
“札木合首领,久违了。”桑昆抢先一步与札木合拥抱。
札木合同样热情洋溢,“桑昆太子,你也好吧?”随即,他将审视的目光转向铁木真,半晌,才客气地笑道:“如果小弟没认错,你一定是铁木真义兄?”
“是我,安答……”铁木真欲言又止,他天生不善客套,再说,札木合表现出来的生分也让他有些尴尬。
桑昆怕他俩人谈个没完,急忙催促,“札木合首领,我父汗还在恭候大驾,不如我们边走边谈。”
“好。太子,请。义兄,请!”
“请。”
三人并辔而行。一路上,札木合主动与铁木真谈些童年往事,倒也十分融洽。究竟有谁可以预知未来?令铁木真和札木合俩人都始料不及的是,他们的相会,竟从此拉开了蒙古草原长达数十年的统一与分裂的战争序幕。
而且,还将铁木真一步步推向了成功的峰巅。
为欢迎札木合、铁木真的到来,王汗特意举行了盛大的宴会,王汗与桑昆的家眷都奉命作陪。
萨和妃与皇后一左一右陪侍王汗身边。王汗率先举杯,“克烈部今日迎来了两位尊贵的客人,札木合首领和铁木真义子,这也可以说是克烈、札答阑、乞颜三部的盛会。依本汗之见,既是接风宴,我们且将公事放下,只谈吃酒,不知二位贵客意下如何?”
“扎。”铁木真与札木合对视一眼,齐向王汗敬酒。王汗欣然领受,得意地哈哈大笑。
杯觥交错问,或歌或舞,宴会上的气氛一直十分热烈。铁木真出于对王汗的感激,起身依次为王汗的妻妾及亲眷敬酒。来到萨和妃面前时,他深深地望了她一眼,立刻,她病弱的神态引起了他的关注,“汗妃,您气色不大好,是不是身体不适?”
“我一向如此,不碍事的。”萨和强作笑颜,却止不住掠过心头的阵阵悸动。“铁木真,愿你早日救出孛儿帖,愿你们夫妇早日团圆。”
“谢汗妃。”
在铁木真怜惜的目光下,萨和妃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和着她强自咽下的泪水和一声忧伤的叹息。
铁木真,长生天为什么要安排给我这样一场无缘之缘?如果我还是个无牵无挂、清清白白的女儿身,我是否就可以经常想起你而不必心怀罪恶之感?你知不知道,我已经没有亲人了,在这世上,我最惦念、最关心的只有你和孛儿帖,我愿为你们做任何事,纵或是死……
铁木真的目光始终清净温柔。他很清楚,为了促成这次联兵,萨和妃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若不是她说服王汗将部分兵权交给儿子,桑昆会不会回心转意恐怕仍然是个未知数。而事实上他并未求助于她……她所做的一切完全出于自觉自愿,她的这份情义,将来还不知如何报答……汗妃,保重!他在心里近乎祈祷般地说。
最后一个,铁木真来到桑昆面前,含笑举起酒杯,“太子,我敬你一杯。”
桑昆一动未动,犹如泥塑般盯着面前的杯盘,全无表情。
喧闹的大帐霎时归于寂静,原本欢快的气氛陡然变得紧张起来。
其实,桑昆并非成心要在如此喜庆的场合闹出不快,千不看,万不看,还得看宴会上有个札木合呢。问题在于,他无法忍受铁木真!他讨厌他明亮深邃的目光,更讨厌他与生俱来的从容气度,换句话说,铁木真从出现的那一刻起,就对他产生一种莫名的压力,并逐渐演变成无法克制的憎恨。
铁木真意外地僵在原处。对于桑昆这种公然的污辱,他所做的只是抿紧唇角。
别勒古台气得正想站起,被博尔术一把扯住。严厉的眼神制止他莽动。
合撒尔紧皱眉头,脸色铁青。
帐中每个人的反应都尽收札木合的眼底,不过,最让他感兴趣的还是萨和妃的表情。
萨和妃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铁木真,眼神中满是焦虑、怜惜和赞赏。难道她……
见儿子闹得实在太过分了,王汗又气又急,正欲训斥儿子几句,札木合已抢先端着酒杯走到成骑虎之势的铁木真和桑昆跟前,笑吟吟地、若无其事地提议:“太子、义兄,为我们今日的相聚,同饮此杯如何?”
桑昆不便驳札木合的面子,慢腾腾地站起,“我为主,二位为客,该我敬二位首领才对,二位首领为什么都急着喧宾夺主啊?”桑昆打着哈哈,算是为方才失礼圆场。
“自家兄弟,何分你我?太子,你别敬我和义兄,倒是我们该罚你一杯,为你有这种见外的想法。”
“好,好,我认罚!”一声清脆的碰杯声,三人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似乎有谁长长地吐了口气。
铁木真退回原处,依旧谈笑风生,从容自若。王汗的情绪却一落千丈。
儿子桑昆的所作所为,丝毫无损铁木真的形象,相反却暴露出儿子心胸狭窄。王汗不无悲哀地意识到:儿子与铁木真之间的最大的区别恰在一个“忍”字,一个“容”字。忍常人不能忍,容天地所能容,正是这种品格使铁木真的力量在不到四年的时间内壮大了数十倍,数十倍啊!……
当年祷天告地才得到的这棵独苗,是要让他继承祖业、承嗣汗位的。怎奈他一点不给做父亲的争气!目光短浅、自私自利、暴躁多疑……儿子的诸多缺点恰与铁木真形成鲜比。有谁能理解做父亲的苦心?恰因为对自己身后儿子能否承继大业缺乏信心,他王汗才如此器重和笼络铁木真。他自知不具备雄才大略,可尚有识人之明,第一次见到铁木真时他便断定,这个尚且势单力孤、羽毛未丰的青年决非久居人下之人,若能在其困顿之时施以援手,必使其感恩戴德,这样,即使儿子愚顽,仍可保住祖业不失。
儿子终究是儿子,再气他恼他,也不能不为他的未来操心。
想他王汗从继承汗位至今,二十二年的时光如流,克烈部在他手上虽无任何发展,仅保持了初时的强盛,但仍是雄踞草原的一只猛虎。他为儿子计,即使铁木真不做附庸,只要肯与克烈部永结盟好,克烈部也将如虎添翼。岂料……像方才酒宴上的愚蠢之举,传扬出去,只能令天下英雄耻笑。罢!万事皆由天定,只可遇,不可求。也速该巴特虽英年早逝,比起今天在这里尽享荣华,却为没有称心的继承人而食不甘味、夜不成寐的他,也许还要幸运得多。
在座众人根本体会不到王汗这番百感交集的心情。
札木合归座后又向合撒尔和别勒古台敬酒,合撒尔笑容可掬,别勒古台无精打采,札木合觉得他俩颇有意思,他得承认,铁木真兄弟之间的友爱亲密确实与众不同。
之后,他来到博尔术面前。
方才博尔术阻止别勒古台的情景他都看在眼里,他暗自纳闷别勒古台的顺从和博尔术的镇定。他虽为一方统帅,对博尔术丝毫不敢怠慢,之所以如此,一半出于真心,一半也是有意做给铁木真看的。
博尔术沉稳机智、不卑不亢的风度使札木合不期然想起一个人,一个与他有杀父之仇的少年。少年的父亲曾是他倚为左右手的股肱重臣,出于某些不为旁人所知的原因,他在处死少年的父亲后并未斩草除根。少年虽秉承了其父过人的智慧,只可惜不能为他所用……虑及此,札木合忽觉怅然若失。
安答啊安答,比起我来,你失去得多,得到的同样多。
酒宴至夜深方散。众人都觉疲惫,铁木真迥无倦意,回到临时住处后。邀博尔术“杀”上几盘。
不过今晚,铁木真绝口不谈明日的军事集会,只兴致勃勃地回忆起他与札木合童年相交的种种趣事。
博尔术深知铁木真素性敬重英雄,尤其珍惜与合的童年结义之情。平心而论,札木合确非泛泛之辈,这从他十三岁成为独当一面的部落首领便可见一斑,即使有能臣相辅,札木合个人的才干也不容抹杀。不过,事实恐怕并不如此简单,博尔术有种感觉,仅仅是种感觉:铁木真首领与札木合不是同路人。札木合处事圆滑周全、不露痕迹,使人无论从哪一方面看,他都像一个任侠尚义的朋友,而事情的微妙之处恰在这个寓意无穷的“像”字上……!
“博尔术,我说了半天,你一言不发,想什么呢?”铁木真见博尔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不觉笑问。
“没有,我在听首领说话。”
“你对札木合怎么看?”
“我说不准。首领,萨和妃好像身体欠安。”博尔术有意岔开话题。
铁木真微微叹了口气。
“我阿爸那里还存有一些上等野山参,不如尽快派人取来献与汗妃,或能起些作用。首领亦可略尽心意。”
铁木真一直在奇怪,博尔术似乎任何时候对任何事都能替他想得很周到,或许这世上惟有博尔术对他的友情才能达到如此境界?
“难为你这么细心!就争论争,我朔头也玖堋堋什妃,有她从中科旋,说服王汗将兵权交给桑昆,恐怕我们三年也撼不动桑昆这块顽石。汗妃的恩义,我当真无以为报。但愿她早日康复!”
“首领放心,一定会的。”
一个久已思虑却始终没有机会说出口的念头蓦然闪过脑际,铁木真字斟句酌地说道:“这只是一件事。还有两件事,需你亲自去办。”
“您说。”
“联兵虽成定局,正式出征还需一些时日。你抓紧时间去趟翁吉赤惕部,设法通过我岳父再搞到一批中原铁器。另一件事与你的终身大事有关。”
“首领!”
“我了解你的心情,你不愿在夫人尚未救出前谈婚论嫁,但有些事不能一误再误。记住,她叫玉苏,是翁吉赤惕部呼日查伯颜的女儿,你走前我会向你详细介绍她的情况。若她尚未出嫁,你此去正可向她求婚。”
“可……”
“别‘可五’‘可六’的了,你若再犹豫不决,只怕将来追悔莫及。何况,这不全是我的决定,也是夫人的心愿。我们就这么说定了。一旦定下出征日期,你即刻动身前往翁吉赤惕,无论事情办得如何,都要在战前返回,明白吗?”
“扎!”
次日,天刚刚放亮,各部重要将领已齐集王汗的大帐。帐中气氛与昨日迥然不同,颇具一种肃杀的味道。
王汗居中高坐,威严庄重,大有不可一世的草原霸主风范。这种场合,王汗为尊,大家自然都等着他先开口了。
王汗当仁不让,“今日召集诸位前来,是为确定出征前的一些细节问题,如起兵时间、人数、集结地点、行军路线、统一指挥等等,都要一一落实。篾尔乞人素以勇武刚强著称,又据地势之险,实是我三部的强劲对手,因此,我们切不可等闲视之。”
王汗说完,大帐之中出现了短暂的沉寂。桑昆暗暗向克烈部元帅合勒黑使了个眼色,合勒黑会意,起身说道:“各位首领、将军:联兵大计既已确定,何时出征乃首要问题。如今正值夏末秋初,暑热未消,战马不耐长途奔袭,况立即出兵时间紧迫,准备仓促,反于我军不利。依在下愚见,不如等秋高马肥准备充分后再行战事,诸位以为如何?”
“但不知合勒黑元帅所谓‘准备充分’需要多长时间?”札木合问道。“一边吊驯马匹,一边备战,一月足矣。”
“噢……”札木合沉吟着。
“莫非札木合首领认为不妥?”
“兵贵神速,多一天就多增加一份危险,但合勒黑元帅所虑未尝没有道理……那么就以一个月为限吧,否则,一旦篾尔乞做好应战准备,后果不堪设想,如此我方徒增无谓伤亡不说,只怕还会功亏一篑。”说到这里,札木合略微停顿了一下,见大家深以为然,才继续说道:“此外,我还有一些不成熟的想法,说出来供王汗、义兄和诸位将军参考。这便是:出征日期既定,出兵人数也应该明确一下,我意王汗发兵两万,我部发兵两万,义兄酌情发兵,这样,我们至少可以保证兵力上的绝对优势。至于集结地点,可选在离篾尔乞部最近的不勒豁峡谷,会合后,我们将兵马分作两部,一部担负正面攻打任务,一部选择合适地点进行偷袭。因敌人所据乃易守难攻之地,若不先从内乱其阵脚,恐难以遽破。负责正面进攻的部队主要是牵制和迷惑敌人,待偷袭成功后,里应外合,一举达到全歼的目的。因此,这次大战成败的关键在于偷袭能否顺利实施。何时、何地、何种方式的偷袭才是最有效的,需要我们多花费些时问进行研究,或者,在座诸位有何高见,不妨提出来,大家共同商议。”
札木合的安排井井有条,最难得的是他的才略和清醒,连王汗也不能不对这位年轻首领刮目相看。
札木合目视铁木真,铁木真含笑点头,以示钦敬和赞许。
“铁木真义子,你有什么要补充吗?”王汗以长者的口吻相询。
“没有。只有一个请求:将偷袭任务交与我部,一个月后,我一定给诸位一个满意的交待。”
“札木合首领,你意如何?”
“我信得过义元吗”
作战方案基本确定,剩下最后一项议题:谁做联军统帅?札木合首推王汗。
王汗辞道:“此次出征,于系重大,本汗已决定将我部两万兵马交由桑昆指挥,本汗愿随军而行,为诸位助战。桑昆还像一只第一次去独自觅食的猎鹰,尚不具备指挥大军团作战的能力,所以联军统帅无须将他考虑在内。依本汗之见,札木合首领才德服众,是联军统帅的合适人选。”
札木合欲推辞,合勒黑劝道:“札木合首领,联军号令统一,指挥起来才能得心应手。大家目标一致,并不在帅位谁属,你何必固辞呢?”
铁木真说:“我乞颜部愿为安答马前之卒,听任驱策。”
至此,札木合不好再固执己见,慨然应允。“承蒙王汗、义兄、诸位看得起,我也只好勉为其难了。不过,我有言在先,我既为帅,大战期间一切攻守进退须听我调遣,否则,诸位现在就另请高明。”
“札木合首领,我们都言而有信,你放心好了。”王汗委婉地说。
“好!既然如此,请桑昆太子、铁木真安答做好准备,一个月后,按我规定的时间、地点、路线集结,统一行动。违令者,军法从事!”
终于等到了出征日期。
祭旗之后,铁木真倾营而出,先行赶到与王汗约定的会合地点,等候克烈部大军的到来。
这一等足足等了六天,竟迟迟不见王汗和桑昆的影子!乞颜将士开始沉不住气了,有些人急得“嗷嗷”直叫。
铁木真不得已决定多等一天,倘若克烈部军队果真违约,他只好先去与安答会合,再作打算。
日薄西山,晚霞映天,铁木真在军帐前焦急地踱步。他已派出博尔术去打探消息,他等待的并非奇迹出现,而是他的判断得到证实:谅王汗不敢轻易毁约。
夜色渐浓,一阵清脆的马蹄声敲碎了军营沉闷而又紧张的寂静,铁木真敏捷地跃上战马,向前迎去。
“来了!”这是在马头相错时博尔术说的惟一的一句话。“好!随我一同去迎接王汗。”
铁木真迎住王汗,下马参拜,脸上迥无埋怨之色,态度一如既往,而且恭敬,热情,王汗反而有些过意不去。“铁木真,恕父汗有事耽搁,来迟一步,惭愧。”
“父汗说哪里话?您为儿臣之故,饱受鞍马劳顿之苦,儿臣正于心不安。请父汗随儿臣回营休息一宿不迟。”
“不必!我们兼程而行,去会札木合首领。”
大军团行动,要想不惊动敌人,决非易事。兵贵神速,札木合制定的作战计划成败与否,全在这四个字上。可按约定的时间已经过去三天了,仍不见王汗、铁木真的军队,札木合的忍耐几乎到了极限。
第四天,札木合正准备撤军,王汗、铁木真匆匆赶到,札木合无奈,勉强出迎,只在马上微施。
王汗、铁木真无话可说,因为札木合毫不容情的责备中不乏显而易见的道理:“出征前难道我们不曾说明,即使风雨阻隔也要如期赴约吗?不守诺言还算什么草原人!共议出征时我有言在先:若你们不服从我的领导。可以另请高明;若坚持举我为帅,大战期间一切须听我指挥。你们当时不假思索地选择了后者,如何事到临头又自食其言呢?”
札木合言辞尖锐,坦率,王汗自知理亏,急忙认错,“札木合首领,你说得对,不管有何理由,我们未能按时赴约,情愿受罚。”
铁木真也说:“安答,千错万错都是我一人之错,请安答降罪。”
札木合见他们如此,不好再说什么,轻轻叹了口气,“但愿没有贻误战机。王汗、义兄、桑昆太子,请随我到军帐一叙。”
札木合的营地军容整肃,戒备森严,铁木真不由暗自钦敬。
几骑抢先出列,札木合恍然想起什么,向铁木真笑道:“义兄,你们至亲骨肉分离多年,今日也该重聚了。”
铁木真不解其意,困惑地看着转眼已到近前的几位全身戎装的将军。他觉得为首的中年人十分面熟,却不敢贸然相认。
“义兄,这位就是你的三叔答里台首领啊。”札木合从旁指点。一时间,铁木真只觉百感交集。
叔叔,亲人,这两个概念真就那么容易联系在一起吗?铁木真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急忙甩镫离鞍,大礼参拜,“铁木真见过三叔。”
“铁木真,起来,让三叔看看你。”答里台双手相搀,热泪盈眶。
分别时九岁的孩童,如今已长成了英武挺拔、气宇轩昂的男子汉,若二哥地下有知,也该含笑九泉了吧?
听母亲说过多少次?当年捏坤大伯、答里台三叔与父亲手足情深,即使在他们母子相依为命、艰难度日的那些年,母亲也从未怪怨过他们,纵然血浓于水,可在战火不息的草原谁若想立足,只能靠实力而非亲缘。“铁木真,三叔没有尽到照顾责任,对不起你们母子啊。”
“三叔,您别这么说……”铁木真的脑子里一片混乱,也不知想说什么。
合撒尔、别勒古台、合赤温、帖木格一起跪倒在大哥身后,“侄儿见过三叔。”
“免礼,免礼。”答里台上前一一扶起侄儿,“我来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位是你们的堂兄忽察尔,捏坤大伯之子。”
“大伯他老人家……”
“唉,他三年前已经去世了,现在由忽察尔接掌其位。”
堂兄弟见礼毕,铁木真又与几位弟弟见过堂叔阿勒坛。亲人厮认,自有许多悲悲喜喜、酸甜苦辣,瞅了个空隙,铁木真向札木合投去了深深的、感激的一瞥,札木合正远远伫立一边,目光中充满了温馨与理解。
在战前召开的最后一次会议上,铁木真详述了他的偷袭计划,一场大战迫在眉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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