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着岳父的鼎力相助,一些过去曾经追随过父亲,后来被迫离去的旧部重又聚集在铁木真周围,其中就有铁木真儿时的朋友哲列莫。原有的居住地变得狭窄了,铁木真决定将家搬到水草丰美的桑沽尔溪。作为他全部计划的第一步,他派合撒尔去请他的挚友博尔术。
纳忽伯颜欣然送别了独子。临行,他殷殷叮咛:“不须记挂我。全力辅佐你的朋友,切莫见异思迁,半途而废。”
常言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而今一年阔别,竟恍若隔世。与博尔术拥抱相见时,铁木真最深的感受莫过于此了。时间的推移,无限地延伸了朋友间的情谊,他感到他比任何时候都需要博尔术的帮助,纵或他此时依然一无所有,心中却装有万马千军。
铁木真和博尔术反复商议了他们的下步行动,一致的共识是,以他们目前的处境,要想立足草原,必须尽快找到一个坚强的靠山。然而,谁比较合适呢?草原上实力最雄厚的当属克烈部落首领王汗,但王汗未必肯帮助那些素昧平生的人。
这个话题一直持续到饭后闲聊。月伦夫人听两个年轻人一再提到王汗,忍不住插话道:“若说起王汗,与我家倒也有些渊源。他曾与你阿爸结拜过,他们是安答(义兄弟)。”
铁木真顿觉精神一振。“安答”是一种神圣的关系,可为何以前从未听额吉说起过呢?“您给我仔细说说。”
月伦夫人将手中赶制的衣服放在膝上,微微眯起眼睛,脸上显出回忆的神情。“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会儿,你还不到两岁,有一天,王汗带了几个随从来到我们的营地,哥很狼狈的样子,请求你阿爸出兵助他夺回汗位。说起来,这也是王汗自己作孽,当年为争夺汗位,他杀死了自己的好几位弟兄,他的叔父忍无可忍,才从乃蛮借来军队出其不意地将他赶下汗位。他四处借兵碰壁,不得已前来求助你的阿爸。你阿爸一向视扶危救困为己任,听了他的哭诉,当即发兵跟他去了。汗位被顺利地夺回来后,他就在黑林与你阿爸结为安答,并将你认作义子。”
“既然如此,您一定了解王汗的为人了,为什么这些年来您从未寻求过他的帮助呢?”
“儿子,王汗不是那种知恩图报、胸襟广阔之人,他为人贪吝自私,又耳软心活,你若不设法打动他的心,单凭你父亲的旧情,他未必肯对你施以援手。所以儿子,额吉劝你还要三思而后行。”
“您的意思是……”
“你想,克烈部是草原上数一数二的大部落,我们没有的他们有,我们有的他们更多得数不清,你能拿出什么做晋见之礼呢?”
铁木真思索着母亲的话,不能不承认母亲说的有道理。他并不想因此放弃这个难得的机会,办法可以想,多年的经验告诉他,只要孜孜以求,就没有办不成的巍。
帐中出现了片刻的沉寂。
孛儿帖最先舒展开微蹙的秀眉,平静地说道:“我有办法了。”
“哦?快说,让我们听听。”铁木真急切地催促妻子。
“你忘了我们还有一件貂皮战袍了吗?这是我们目前所能拿出的最贵重的礼物了,把它献给王汗,他必定喜欢。”
笑影扬上了铁木真的眉梢,如释重负中既有欣慰,亦有歉疚。月伦夫人深切地注视着儿媳。
一个女人,为了她心爱的丈夫,往往可以不惜一切。孛儿帖不是个寻常的女子,她有头脑,有远见,懂得怎样做才是对丈夫最好的爱。貂皮战袍,那原本是她执着情爱的明证,但她宁愿献出来,为她的丈夫铺开一条路。
半生含辛茹苦,月伦从未像现在这样对未来充满信心。从容、坚定、敏慧,孛儿帖简直是她青春的延续,她坚信,铁木真能得孛儿帖为妻,不止是他个人的幸运,更是整个孛儿只斤家族的幸运。
王汗的黑林老营位于图拉河畔,沿途景致秀丽迷人。临近老营前,铁木真派博尔术先行求见王汗,禀明来意,不久他得到回答:欢迎安答的儿子。为示诚意,王汗还派独生儿子桑昆到营外亲自相迎。
桑昆以一种阔主人打量穷亲戚的神情注视着铁木真一行,即使铁木真在博尔术的引见下向他行礼时,他也只是轻蔑地微哼一声,再无任何表示。
铁木真对桑昆明显的无礼无动于衷,依然平静而坦然。一股难捺的怒火蓦然冲出桑昆的心底,让他始料不及。他没想到,他这个草原第一大部的堂堂太子,居然会对一个不值一哂的无名小卒无端地充满了惊惧与戒备。
铁木真回身请出夫人孛儿帖。
桑昆怔怔注视着向他婷婷下拜的孛儿帖,一时间只觉心动神摇、五内皆醉。
他的身边从来不乏美女,但这个女人却是独一无二的,她仿佛是水做的身姿,雪绘的容颜,云给的飘逸,月赐的明慧。很早就听人谈起过这个草原美人,她却比人们所能描述的还要高贵还要迷人。
孛儿帖半晌不见桑昆回话,微微有些尴尬。铁木真会意地走到妻子身边,握住她的手,他们站在一起,好像天地间最和谐的一道风景。桑昆的眼睛似乎被什么狠狠地刺了一下,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他从马上傲慢地躬了躬身,随即请铁木真一行入营。
黑林王汗的营地戒备森严。路上,铁木真关切地询问起王汗的近况,桑昆心不在焉地敷衍着,然后,他们便沉默了,直到王汗的大帐前,再没说一句话。
铁木真将博尔术和妻子留在帐外,自己先行晋见王汗。桑昆将他引到王汗座前,铁木真大礼参拜,态度既谦恭又从容。
“起来吧。你就是铁木真,也速该安答的儿子?”王汗居高临下地问。“正是儿臣。”
王汗目不转睛地端详了铁木真良久。“像,像!你的脸盘尤其像我那安答。来,坐下吧,都是自家人,不必客气。听说你还带来了我的儿媳,怎未见她?”
“她和博尔术候在帐外,等父汗传唤。”
“嗨,哪来这许多虚礼!亦图坚,你代本汗去迎一下。”他吩咐贴身侍卫。
亦图坚躬身而退。
王汗指指桑昆,“你们两个,已经认识了吧?”
铁木真看看桑昆,桑昆一脸不屑的样子,“认识了。”亦图坚不多时请入孛儿帖和博尔术。
王汗忘乎所以地凝视着风姿绰约的孛儿帖,一时似忘了自己身在何处。
帐中出现了微妙的寂静。
孛儿帖镇定地从博尔术手中取过貂皮战袍,交给铁木真。铁木真双手捧着,恭恭敬敬地献给王汗,“父汗,这件貂皮战袍是您的儿媳一针一线缝制的,代表我们夫妇的一片孝心,请您收下。”
王汗勉强回过神,接过貂皮战袍,双手在上面轻轻摩挲着,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铁木真,宴席就要摆上,你和孛尔帖今日须陪为父痛饮几杯。亦图坚,你去请皇后、萨和妃来做陪。”
酒宴尽欢而散。王汗的态度远比铁木真所能设想的要好,让人不安的只有桑昆,桑昆傲慢敌意的目光似乎隐在一片暗影中,时时闪露着难于琢磨的内涵。铁木真有种预感,这个瘦削沉默的青年,将成为他们克烈之行的最大障碍。
与之相反,孛儿帖在内宫却与萨和妃相处融洽。萨和还是个不满十八岁的柔弱善良的姑娘,一年前当命运安排天生丽质的她成为王汗的宠妃后,她便再没有感受过生活的阳光。王汗的专宠招致的妒恨让她恐惧,后妃间的明争暗斗让她彷徨,有时,她真的觉得不如一死清净。
她累,她怕,可她连个倾吐心里话的人都找不到。在这个世界上,惟独对孛儿帖,她才敢一吐内心的郁悒。她是多么羡慕孛儿帖啊,在遇到铁木真前,她从来不敢设想世上还有如此般配的姻缘,如此完满的幸福。既然她自己与幸福无缘,为什么不能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助她真心喜爱的人得到更好的生活呢?这或许是她此生可以做的最有意义的一件事了。辞行的日子终于到了。在铁木真逗留克烈部的十余天里,王汗与他朝夕相处、情同父子,离别在即,王汗念及也速该巴特昔日的恩泽,当面许下重诺:“铁木真,我的义子,我将帮你收拢离散的旧部,恢复祖宗的基业。你既称我为父,我自会对得起你。”
桑昆奉命送铁木真出营,一路上,俩人默默无语。至营外,铁木真勒住坐骑,客气地说道:“太子请回,后会有期。”
桑昆也不虚套,摆摆手,目光中依然凝固着冰冷的敌意。铁木真毫不介意,挥马离去。
目送着铁木真远去的背影,桑昆内心五味俱全。他有一种预感,他的父汗正在将一只猛虎放归山林,对此他却无能为力。他与父汗之间始终存在着一种微妙的、复杂的矛盾,说明白点就是那种既无法相容、又无法分离的矛盾。父汗对他缺乏应有的信任,他是克烈部汗位惟一的继承人,可从血腥屠杀中夺得汗位的父汗无时无刻不在提防着有人觊觎汗位,即使对他这个独子也不例外。如果说这些矛盾还算潜在的话,铁木真的出现,则开始让它浮出水面了。这是个危险的信号!铁木真不会久居人下的,他早晚会成为克烈部最危险的敌人。可惜父汗不仅执迷不悟,相反还陶醉于铁木真的殷勤之中……铁木真不除,克烈部恐怕终受其害,他无论如何得想个办法,想个办法……
铁木真,走着瞧!
取得了强大的克烈部的支持,铁木真的地位进一步得到了巩固,一些善于洞察其他部族动向的勇士纷沓而至,最让铁木真高兴的是他少年时代的挚友和恩人朝伦的到来。
当年,也速该巴特曾与泰亦赤惕部落首领塔尔忽台结为安答,然而当也速该巴特不幸遇害后,塔尔忽台却毫不犹豫地带走了原属也速该的所有部落,并将安答的孤儿寡妇抛下让他们在偌大的草原自生自灭。这还不算,后来,塔尔忽塔发现月伦母子不但战胜了最初的困境而且正在赢得人们的同情,又萌生杀机,亲自带领军队追杀铁木真。危急时刻,是朝伦一家冒着生命危险将铁木真救了下来。
四年不见,朝伦已经长成了彪形大汉,若不是时时挂在他脸上的那种温厚的笑容,铁木真几乎认不出他来了。
“总算把你盼来了。”与朝伦热烈拥抱时,铁木真发自肺腑地说。
“我早就想来投奔您了。若不是为一些杂事羁绊,我一天也不想待在泰亦赤惕看塔尔忽塔那张肥脸。”
“你这样出来,会不会连累家人?”
“不会。在我们草原上,一家人追随不同的主人很平常,塔尔忽台不会因此为难他们的。”
“合答安……她也好吧?”“她出嫁了,年前嫁的。”铁木真用安然的微笑掩住了内心浓厚的惆怅。合答安是朝伦的妹妹,也是第一个真心关心他、爱他的女孩,她的柔情,她的娇妍媚秀,已镌刻在他心底。“走吧,朝伦,我带你去见我额吉和夫人,我们还有许多事情要做。”
秋末,草地返黄,四野萧瑟。乞颜部迁回桑沽尔溪,做着越冬的准备。袅袅淡淡的炊烟里已透出几分寒气,桑沽尔溪宛如一条长长的丝带,平缓地流过草原,河水清幽,光色如幻,夕阳拉长了两个熟悉的身影,斜斜地、清晰地起伏在皱皱褶褶的水面上。
若不是专注地思考着一些问题,铁木真不会注意不到妻子眉目间闪现的幸福的神采,那样,他或许就知道今天对妻子来说是个多么不同寻常的日子。嫁给铁木真半年有余,孛儿帖无时无刻不在盼望着早些怀上孩子。从王汗营地回来不久,她就有了一种感觉。今天下午,她独自去请教莫日根大夫,不料莫日根大夫出诊未归,他的侄儿小莫日根大夫给她做了诊断,结果证实了她的感觉完全正确。
这是她与铁木真的第一个孩子。
她真想立刻将这个好消息告诉丈夫,可看到丈夫若有所思的样子,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反正有的是时间,她何不将这甜蜜的喜悦悄悄延长一宿。
凌晨,一阵隐隐的、急促的马蹄声将铁木真惊醒,他将耳朵紧贴在地面上,警觉地倾听着、判断着。
忽然,他一跃而起,推醒还在熟睡的妻子,转身冲出门外。
博尔术正向他飞马驰来,两匹战马穿梭于蒙古包之间,刺耳的哨声惊动了营中所有的人。应战已不可能,敌人有备而来,仓促的应战势必导致全军覆没。既没时间弄清来者是谁,也没时间弄清对方人数多少,铁木真指挥部众向不儿罕山撤退。
月伦夫人将女儿放到马上,在纷乱的人群中四处呼唤、寻找着孛儿帖,合撒尔焦急异常,劝说母亲先走,他来接应大嫂。然而,合撒尔从营前到营后来回跑了几遍也未见到大嫂的身影。他以为大嫂一定夹在人群中先行撤走了,便回头协助大哥指挥军队且战且退。仗着道路熟悉,乞颜军队勉强甩开了穷追不舍的敌人,退至山中并迅速封锁了进山的通道。敌人被阻在山外,寸步难进。
直到将部众安置完毕,铁木真才想起去看望家人。
亲人们用一种异样的目光默然迎视着他。在他们中间,已经没有孛儿帖,也没有别勒古台的生母速明夫人。
铁木真只觉脑子里“嗡嗡”作响,这突如其来的打击使他完全丧失了理智,他猛地调转马头。此刻支配他的只剩一个念头:即使拚得一死也要救出爱妻和额吉!
一双有力的手紧紧攥住了他的马缰。“您冷静些!这样下去会白白送死的!”
铁木真根本听不进去,他狂怒地向试图劝阻他的博尔术咆哮:“你敢拦我?滚开!”
博尔术毫不退让。由于焦急和激动,他严厉的声音也微微发颤,“我们没有带出来的,全都让敌人夺走了、掳走了,不是你一个人有仇有恨,你好好看看他们,看看他们!你身为一部首领,怎能为一己之私去盲目拚命?你这样做非但救不出老失人、夫人,还会葬送你自己的生命,甚至是整个部落的命运。纵然你不惜命,可如此不负责任地抛下你的亲人朋友,抛下所有信任你追随你的部众,你不觉得自己太自私了吗?冒险是天大的愚蠢,你若是个敢于面对失败、敢于面对灾难的男子汉,就一定要冷静!”
铁木真被博尔术的一番话说得稍稍清醒了一些,但他心里仍有一种要炸裂的感觉,他发疯般地挥刀向近前的一棵松树狠狠斫去。博尔术伫立原地,无可奈何地注视着他的首领。他比任何人都理解首领的感受,那不单是失去爱妻的痛苦,更有连一个柔弱的女人都保护不住的耻辱。
铁木真长久没有回头。人们只能从他握着刀柄的手的痉挛中,明白他在用多大的毅力控制着自己。一匹快骑冲到博尔术面前,马上是朝伦。朝伦望着铁木真的背影,压低声音报告:“已经查明,前来偷袭的是篾尔乞部,他们声称为报旧仇而来。”
博尔术意外地皱起眉头,他还以为是塔尔忽台的泰亦赤惕部,没想到是篾尔乞部。他们所说的旧仇指什么?
“额吉。”合撒尔一把搀住脸色惨白、摇晃欲倒的母亲。
报应啊报应!长生天,你惩罚我也罢了,为什么要折磨我那无辜的儿媳!
“额吉,”铁木真上前握住母亲冰凉的双手,“您知道怎么回事?”
泪水滴落在儿子的手上。往事如烟啊,那时她只不过是个十九岁的姑娘。她是篾尔乞部酋长赤列都的未婚妻,在和赤列都回乡成亲的路上,被也速该:相中,然后又被也速该和他的大哥捏坤、三弟答里台合力抢走。此后数月,也速该寸步不离地守在她的身边,百般温存体贴。渐渐地,她为这火样的热情和深沉的挚爱征服了。旧日的创痛平复后,她爱上了也速该,胜于她当初爱赤列都。也速该毕竟是出类拔萃、受人景仰的勇士,她倾慕他,如同小鸟倾慕雄鹰……
赤列都,今生无缘,我欠你的,来生也无法偿还。我非水性杨花的女人,这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只是,你们为什么不将仇恨放下,还要挑起新的仇恨?
听着母亲低缓的追述,铁木真明白了纠缠于上辈间的恩恩怨怨。他觉得不可思议,一个被抢来的女人,原本应该恨,却偏偏找到了无悔的爱情,这难道也是长生夭的安排?
然而,他不是赤列都。
他决不会放弃自己的女人,决不会放弃属于自己的一切。
呆立一旁的别勒古台突然迸发出一声压抑的抽泣,他将头深深埋进月伦的怀中,竭力吞咽着自己的哭声。还是让他尽情地哭吧,他不仅一天之内失去了生他养他的母亲,还失去了疼他宠他的大嫂,他甚至承受着比其他任何人都更多的情感磨难。
帖木伦哭了。合赤温、帖木格哭了。合撒尔费力地忍住泪水,将痛悔埋在心底,将仇恨的火焰燃起。
铁木真却恢复了镇静。
现在还不到流泪的时候,为夺回妻子和速明额吉,为夺回被敌人掳去的部众,他比任何时候都需要一个冷静、清醒的头脑。尚不知道敌人会将他们围困多久,要做的事情很多,他必须像过去一样有条不紊地指挥全部的行动,他必须等待,等待可以将悲愤尽情宣泄的那一天。
在巍巍不儿罕山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第二天事态发生了令人吃惊的变化:敌人全部撤走了。
铁木真怕中圈套,急忙派合撒尔、朝伦、哲列莫带三队人马先后出山试探,他们证实了敌人撤退的消息。一丝冷蔑的微笑掠过了铁木真的唇角,一支不能善始善终的军队必定会在某一天断送自己,他们既然给了他机会,就等着他挥向他们的复仇之剑吧。
只是孛儿临,你到底如何了?
孛儿帖带着贴身女仆悦宁来到马厩时,马厩里的马已经全被放走了,机灵的悦宁忙去赶来一辆牛车,让夫人坐了进去,她亲自赶着,向不儿罕山撤退。可是,牛车终究太慢,她们很快被篾尔乞士兵追上了,眼见躲闪不过,悦宁索性将牛车停在路上。
“喂,你是谁?你这牛车里装些什么?”
“我是铁木真首领家的女奴,昨天帮人去剪羊毛,怕误主人的事,赶了一宿今早才赶回来。这里出了什么事?怎么到处乱哄哄的?我想找个人问问吧,可是所有的人都跑得跟有野狼在后面追着似的。对了,你们是谁?我好像以前没见过你们。”悦宁一副天真娇憨的样子,有板有眼地说道。
“你当然不认识我们了,乖妹子,你既觉着乱,好好在这里等着我们回来。你不是想知道我们是谁吗?待会儿哥儿们挨个让你知道我们是谁。”敌士兵不辨真伪,嬉嬉笑笑地挑逗了一番,策马而过。
悦宁暂时松了口气,四下寻找着合适的藏身地,想等事态稍稍乎息后再做打算。她发现不远处有一片密林,便赶着牛车向那里走去。一队人马沿林边向他们这里驰来,为首的是个神情冷峻的中年将军,他身边的从马上还驮着一位手脚绑缚的妇人。
速明夫人!
怎么会是速明夫人呢?
悦宁不由自主地“啊”了一声,这一声是那样震惊和惨痛。
中年将军勒住坐骑,怀疑地扫视着悦宁和牛车,他挥手示意手下带走速明夫人,催马来到悦宁面前。“什么?”他用鞭尖指指牛车。
“羊……羊毛。”
中年将军冷冷瞟了悦宁一眼,那眼神令悦宁不寒而栗。“羊毛?打开!”“你们要干什么?”悦宁用身体拚命护住牛车,紧张使她忘却了恐惧。“杀了她!”中年将军轻描淡写地下令。
“慢着!悦宁,打开车门!”车中传出了一个平静的声音。中年将军亲自拉开了车门,顿时,他惊得向后倒退了一步。车中端坐着一位年轻女人,她目视前方,宛如一尊美丽的雕像,没有恐惧和悲伤,只有冷肃和坦然。
短暂的惊愕过后,中年将军立刻断定,这个姿艳色绝的女人只能是铁木真的妻子,素有“草原美人”之称的孛儿帖,也即他们此次偷袭的主要目标。半响,他喃喃说道:“好贵重的‘羊毛’!”
孛儿帖恍若不闻,只伸出手来,轻轻为悦宁拭去泪水。
孛儿帖被捕的消息很快传到脱黑堂耳中,这位篾尔乞的大首领禁不住喜出望外了。考虑到此行的目的已经达到,再对不儿罕山围困下去也占不到更多便宜,第二天一早,他做出了撤退的决定。
胜利者们带着满足和掠夺来的财富踏上了归程。
脱黑堂策马赶上了走在前面的那位不苟言笑的中年将军。“那小娘儿们呢?你让人把她押走了吗?说说看,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什么怎么样!你是木头啊!我在问你,孛美不美?我听人说,那小娘们儿娇嫩得很,肤如凝脂、美若天仙,你既见了,一定知道是不是像人们传说的那样。”
“不知道。”中年将军面无表情,目不斜视。
脱黑堂并不生气,只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老二,这回没自来,算替你报了一半仇。老子债儿子还,可惜没把月伦一起夺回来。二十年的仇怨一朝了,你也该高兴,该舒憋了二十年的闷气了吧?”
中年将军依然无语。
高兴?这世上难道还有什么事值得他高兴?
二十年前,他不是没有享受过爱情带给他的欢愉,他曾那样痴迷地爱过月伦,他原想能伴着她安安静静地度过一生,岂料命运毫不容情地捉弄了他。
的确,月伦是看到也速该兄弟三人来者不善,才催促他只身逃走,他人虽逃走,心却丢在了与月伦分手的路上,带回去的不过是具躯壳。最初的十年,他孑然一身孤零零地生活着,再没有一个女人能够走进他的心,他只想有朝一日还能重新夺回月伦,还能继续拥有她。然而,当也速该死于塔塔尔人手中后,他的幻想才彻底破灭了。月伦早已不再属于他!一个女人,不畏流离失所的苦难生活,不畏风险迭起的恶劣环境,坚定顽强、无怨无悔地抚养教育她的子女,决不能仅仅归结于母爱,其间必然包含着一个妻子对丈夫刻骨铭心、忠贞不渝的爱情。他无可挽回地输给了已故的也速该。
初见孛儿帖的刹那,他方才相信这世上还有像月伦一样的天生丽质。这两个女人在气质上竟是那样接近。他弄不明白,他前生究竟作了什么孽,长生天才会如此惩罚他、折磨他?
对于这次的胜利,他丝毫没有快意。他之所以同意出兵,是因为月伦被夺之事,早在二十年前就已成为整个部落的共同耻辱;为了部族的荣誉,他们必须雪耻。可是,他们足足等了二十年。
二十年!
多么具有讽刺意义的“喜剧”,难道他们还能笑得出来吗?
胜利使整个篾尔乞部沸腾了。
脱黑堂决定当众将孛儿帖许配给他两位亲兄弟中的一个,他要以此来加重铁木真的耻辱。
孛儿帖在篾尔乞人的狂歌乱舞中被推进人群,立刻,惊叹声和怪叫声四起。人们目不转睛、无所顾忌地欣赏着孛儿帖的仙女容貌,无论那目光是充满了淫邪还是别的什么,莫不包含着由衷的艳羡。
孛儿帖浑然不觉。
她静静伫立在脱黑堂面前,既不挣扎,也不惊慌。
脱黑堂突然放弃了要尽情羞辱这个草原美人的打算,几乎称得上和颜悦色地说:“孛儿帖夫人,你长了这样一副高贵的相貌,早该过上皇后一样的生活,可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喷啧……连本王看了都觉不忍。本王一向心慈,今儿成全你,让你与本王的亲兄弟成婚。以后,绫罗绸缎、华帐美食任你享用,强似你跟着铁木真那穷小子,你以为如何?”
孛儿帖微微垂下头。手,下意识地抚在小腹上,在静默中做着最后的抉择。
她不惧死。为了比生命更珍贵的家族荣誉,为了对铁木真忠贞不渝的爱情,她宁愿选择死。问题的关键在于,她肚里已经有了铁木真的骨血,她是否有权利将这个小生命一同带走?这毕竟是她与铁木真的第一个孩子,铁木真还蒙在鼓里呢。她好后悔那天没有将实情告诉他,可她怎知灾难的降临只在一夜之间?或许,她应该把孩子生下来交还给丈夫,可如果那样,未来的日子里不知将要忍受多少误解和屈辱,她真的不知道自己是否可以承受……
生?死?脱黑堂对孛儿帖的沉默感到有趣,挥手示意带上另一个“猎物”。
一旦看清来者是谁,孛儿帖顿觉一阵昏眩,几乎要倒下去。“额吉,你,你怎么?……?”她只说出这一句,便泪落如雨。
速明夫人惊恐的目光落在孛儿帖的脸上,许久,才凄然唤道:“孛儿帖……不!这不可能……”
脱黑堂得意地大笑:“怎么样,孛儿帖夫人?你们婆媳来这里相见,一定觉得很高兴吧?你想好了没有?你做的决定千万不要让自己后悔哦。”“你要怎样?”孛儿帖怒道。
“答应嫁给我兄弟,否则,”脱黑堂倏然敛住笑容,凶相毕露:“就看着你的婆母怎样死在你的面前!”
孛儿帖透过泪眼,深情地注视着速明,她明白,脱黑堂决不是为了吓唬吓唬她,他这种人是什么事都能干得出来的。
“孛儿帖,不可以答应他们!别管我!”速明痛不欲生。孛儿帖将目光短暂地投向了遥远的天际。
不!额吉,原谅我。我必须答应他们,为了你,为了别勒古台,为了我肚里的孩子,我必须选择活下去。铁木真,铁木真,你在哪里?你了解我现在的处境吗?你明白我此刻的痛苦吗?我坚信你会来,总有一天你会来,也许到那时,我能向你证明的只有我一颗清白的心。可是,只要我能亲手还给你我们的孩子,还给别勒古台生养他的母亲,我所忍受的一切耻辱又算得了什么呢?
“考虑清楚了没有,孛儿帖夫人?”脱黑堂继续追问。孛儿帖收回目光,平静地点点头。
“同意了?”脱黑堂反而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孛儿帖,你何苦……”速明满心悲恸,哽咽难语。孛儿帖将踺手叠放在胸前:“额吉,求你答应我,要活下去,不管有多难,都一定要活下去!”
速明凝视着儿媳。“我,答应你。”终于,她清晰地说,别有深意。孛儿帖酸楚地一笑,极淡极淡。
脱黑堂急忙瞅了瞅二弟赤列都。赤列都端坐一旁,好似一块没有生命的石头,对眼前的一切都充耳不闻,视而不见。无奈,脱黑堂将目光转向了他最小的同父异母弟赤勒格尔。
三兄弟中,数赤勒格尔最丑陋、最窝囊、最没出息。“赤勒格尔,就让孛儿帖做你帐子里的女人吧。”人群中再一次掀起不小的骚动。赤勒格尔做梦也没想到这样的美事
会降临在他的头上,一时大张着嘴,愣住了,那样子,活像一只刚刚跳出池塘的呆蛤蟆。
狂乱的人群中,只有一双锐利的眼睛自始至终在观察着、分析着孛儿帖,这个人就是赤列都。
从第一眼见到孛儿帖起,赤列都就知道她决不是一般的女人。她使他一次又一次想起月伦,凭着他对月伦的了解,他敢说不论月伦最终是否为也速该所征服,她最初肯定反抗过。孛儿帖却连一点反抗的企图都没有,面对如此厄运,她以出奇的冷静默默承受了,倘若不是具备一种超常的勇气和坚定的信念,甚至男人也很难做到这一点。这样的女人又岂是赤勒格尔或是他或是其他人所能消受的,这样的女人,永远只属于她所爱的男人……
“赤勒格尔,你还愣着做什么,快把你的女人带走吧。老二,这个女人你打算如何处置?”脱黑堂不耐烦地向三弟下了命令,又转过头,小心地征询着赤列都的意见。他原以为,也速该虽然死了,仇恨并没有因此死去,赤列都一定不会放过也速该的女人。岂料失去月伦的赤列都早已心如死灰,即使对也速该的女人他也找不到折磨她的兴致,听到脱黑堂问他,他懒懒地回答:“送她去额吉那里由额吉安排吧。”
孛儿帖最后深情地望了一眼速明,她们的目光同时泛起温情的涟漪。铁木真,我们在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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