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二届姚雪垠长篇历史小说奖榜首作品)



铁麟再次躺在炕上的时候,依然是赤身裸体的,不过唐大姑已经穿好了衣服。刚刚从装满药液的斛里出来,他的身子还潮乎乎的,整个屋子里散发着药的苦香味道。
  在装满药液的斛里,他记不清到底是怎么跟唐大姑进行男女双修的了。迷迷糊糊的,像梦,又不是梦。几乎也没有什么感觉,惟一的感觉就是浸泡。是身体的浸泡,也是灵魂的浸泡;是泡在药液里,也是泡在唐大姑浑身散发出来的阳光里。还有温暖,或者说是热,药液的热和唐大姑身体的热。浸泡之后,便是瘫软,整个身躯的瘫软和整个灵魂的瘫软。等唐大姑把他弄到炕上,他酥软的身子像是抽去了筋骨,只剩下一堆毫无直觉、毫无弹性、毫无力度的肉了。他的灵魂似乎也飘离了他的躯体,融化在这浓浓的药液里和唐大姑那光芒中了……
  她到底是什么人?难道真的是半仙之体?
  唐大姑开始给他搓痧,不是刮痧,是搓痧。唐大姑剪下一绺自己的头发,又让孙嬷嬷找来一把荞麦面,掺入碎头发,用香油调成面团。然后,唐大姑便将那面团握在手心里,在铁麟身上搓起来。面团在唐大姑的手心里滚动着,铁麟觉得这双手也和面团一样的柔软,那面团则像那双手一样充满着柔情蜜意。在药液里浸泡了一遍,身上的毛孔都张开了。唐大姑攥着面团这么一搓,铁麟便觉得无比的舒畅。
  他觉得奇怪,唐大姑怎么也有40岁了,可是她的乳房为什么还那么饱满呢?她身上的皮肤为什么还那么白皙、那么富有弹性呢?是天生丽质,还是她修炼的结果?唐大姑总是穿一套邋里邋遢、又松松垮垮的青布衣服,又不施脂粉,懒于梳妆,看上去像一个年过半百的乡下老婆子。没想到脱了衣服以后,依然有如此光彩照人的丰韵。刚刚出浴,唐大姑的衣衫没有穿整齐,上面的纽扣未扣,衣领敞开着。那鼓胀的乳房像两只不甘寂寞的小兔子,从领口里向铁麟偷看着,调皮地逗弄着他。还有唐大姑那双手,一双非常漂亮的手,十指又尖又长又柔韧,有如嫩笋。不,应该叫柔荑。“手如柔荑,肤如凝脂”,这是《诗经·卫风》里的句子。
  唐大姑的手从胸脯搓向腹部,一种痒酥酥的感觉传遍他的全身,他浑身微微颤栗起来。这种感觉他有点儿受不了,想让她的手停下来。另一方面,他又特别希望这种感觉长久些、再长久些,又怕她停下来。唐大姑的手继续向下滑去,终于落在了他的要害部位。他闭上了眼睛,轻轻地呻吟起来。刚才在药液里,唐大姑并没有碰他。她说是陪着他浸泡,是实实在在地陪着。大概真如她所说,如果没有她,铁麟会经受不住那些药液的毒性的。
  唐大姑的手在铁麟的关键部位揉搓着,铁麟为了避免尴尬,想跟唐大姑说点儿什么。他突然想起了一个重要的问题,开口问:“唐大姑,男女双修是怎么回事?”
  唐大姑说:“大道不分男女,男女双修为上德者。男子太阳练气,女子太阴练形。女子成道以后,剥尽群阴,变为纯阳之体……”
  铁麟摇了摇头:“你说得太深奥了,我不懂,我只是想问你,到底怎么个修炼法?”
  唐大姑说:“我已经告诉大人了,天机不可泄漏。”
  铁麟又闭上了眼睛。
  唐大姑说:“大人的病由来已久,恐怕很难一时恢复元气。”
  铁麟问:“请问仙姑,老夫得的是什么病?”
  唐大姑说:“大人身上的阴气太盛,阴盛而阳衰。阴气太盛导致血气渐枯,因此大人经常心神不宁,烦躁不安,夜不能寐,久而久之,恐怕要大伤本元的。”
  铁麟说:“仙姑说的极是,老夫确实有诸多症状。”
  唐大姑问:“大人阳具不举有多长时间了?”
  铁麟说:“记不清了,总有十几年了吧。”
  唐大姑问:“是何原因?”
  铁麟说:“不知道,大概是老了吧。”
  唐大姑说:“大人才知天命,正是血气方刚之年,何以谈老?”
  铁麟说:“我向来对床笫之事不感兴趣。”
  唐大姑说:“这就对了,大人感兴趣的是女人的乳房。”
  铁麟激灵一下,险些叫出声来,一个天大的秘密怎么被这女人识破了?这女人太可怕了。
  唐大姑说:“大人不必隐瞒,我跟大人在漕运酒楼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知道了大人的嗜好。”
  铁麟傻了:“你……你怎么看出来的?”
  唐大姑说:“不是看出来的,是闻出来的。”
  铁麟不解:“闻什么?”
  唐大姑说:“每个人身上都有一种味道,特别是男人,有的是烟味儿,有的是酒味儿,有的是腥臭味儿,而大人身上却有一种奶香,不是牛奶,也不是羊奶,是人奶。这种味道只有吃奶的婴儿才有。”
  铁麟更慌了:“这些味道所有的人都能闻出来吗?”
  唐大姑摇了摇头:“差不多所有的人都闻不出来,只有狗的鼻子才能闻出来。”
  铁麟笑了。
  唐大姑说:“大人笑什么?是不是笑我是条母狗?告诉您,我可不是用鼻子闻出来的?”
  铁麟说:“那你是用什么闻出来的?”
  唐大姑说:“还是那句话,天机不可泄露。”
  铁麟又不说话了。
  唐大姑揉搓着铁麟的阳具,铁麟觉得自己的阳具也成了唐大姑手里的面团,软软的,柔柔的。又不同于面团,面团没有知觉,而他有知觉。这知觉就是舒服,是惬意,是渴求。渴求什么呢?他只渴求唐大姑手不要停下来,这已经足够了。但是,当他这种感觉逐渐明显的时候,他又害怕了。他明白唐大姑是仙医,是在给他治病,是用自己的肉身帮助他修炼,他不应该有丝毫的杂念。他努力驱赶脑子里一些乌七八糟的想法,想使自己纯洁起来,清净下来。
  唐大姑说:“大人,听民女劝告您一句话吧。”
  铁麟说:“你讲吧。”
  唐大姑说:“您那点儿嗜好不要戒掉,戒掉对身体无益。几十年日积月累,如顺水行舟,一旦截水断流,舟船便会搁浅。您这次的病,就是因为断乳所至。还有……”
  铁麟见唐大姑欲言又止,鼓励她说:“说下去,我听着呢。”
  唐大姑说:“还有……您的病,是由阴盛导致了阳虚。阴虚靠补,阳虚则该泄。凡事用则进,不用则退,久不泄阳,就会元气渐衰。”
  铁麟说:“仙姑能不能讲得明确一些。”
  唐大姑用手揉搓了一下铁麟的私处,说:“这个……是不能废的,无阴便无阳,采阴可以补阳……”
  铁麟的脸发起烧来:“可是……已经不行了。”
  唐大姑:“行的,能行,民女可以给您治。”
  铁麟问:“怎么治?”
  唐大姑说:“现在还不行,您的病还没有好,身体太虚弱,等您身体强壮一些,我专门给您治这个病。”
  铁麟说:“可是……到时候我到哪儿去找你呢?”
  唐大姑说:“大人不必寻找民女,到时候民女自然会来找大人的。”
  铁麟感激地看了唐大姑一眼。心里想,他跟唐大姑萍水相逢,她为什么对他如此用心良苦?难道仅仅是缘分吗?
  ※※※
  铁麟听从了唐大姑的劝告,不再阻拦孙嬷嬷。孙嬷嬷决定到人市上亲自为铁麟挑一个奶妈。
  没想到孙嬷嬷第一次出门,就遇上了一件新奇事。
  孙嬷嬷是带着冬梅出来的,她们雇了两头小毛驴,由赶脚的牵着在前面走。在漕运码头上,脚行有三种,一种是赶脚,一种是放脚,一种是雇脚。赶脚就是有人牵驴引路,想去哪儿去哪儿,不用自己操心。放脚是固定的路线,比如你进京到朝阳门。先把脚钱交了,然后你就可以骑上驴走。那小毛驴踢踢踏踏径直奔朝阳门走去,一步也不停,一个弯也不拐。到了朝阳门,任你怎么抽怎么打,它是多一步都不往前走了。你把缰绳放下,它扭过头自己便朝回走。如果有人想去漕运码头,它会老老实实地让你骑上。可是骑上你就下不来了,你想白骑一段偷着下来,那不可能。它会把你一直驮到脚行,等交了脚钱你才能从驴背上下来。这些毛驴都是训练有素的,又机灵又严格,毫不通融。第三种是雇脚,你先交好定金,就可以牵一头小毛驴跟你走,像使唤自己的一样。当初甘戎丢失兰儿那次,就是在雇脚行租赁的毛驴。她当时图的是方便自在,没想到却捅了那么大的娄子。这件事也让后来人接受了教训,仓场衙门、坐粮厅乃至通州府衙的家眷们再出门,宁可多花俩钱也要雇赶脚的。
  两个年轻的后生牵着两头小毛驴,悠悠搭搭地在通州大街上走着。一个慈眉善眼的老妈子,一个俊俏调皮的小丫头儿,让两个年轻人亢奋起来,一边赶着驴,一边有一搭无一搭地扯着闲篇。街上的人吵吵嚷嚷地往北大街的方向跑,像是出了什么事。
  给孙嬷嬷赶驴的后生说:“老人家,您这么大岁数了,恐怕跟我奶奶差不多了,您听说过审枣树的吗?”
  孙嬷嬷奇怪地问:“审枣树?审什么枣树呀?”
  后生说:“您不知道吗?可全码头都嚷嚷开了,知州夏老爷要审枣树。”
  孙嬷嬷更奇怪了:“夏老爷审枣树干什么?”
  后生说:“不是夏老爷非要审,是有人告呀。”
  孙嬷嬷问:“告什么?”
  后生说:“告枣树呀。”
  孙嬷嬷问:“告枣树什么?枣树犯什么法了?”
  后生说:“枣树不结枣呀,枣树的主人就把它告到通州大堂上去了。”
  孙嬷嬷说:“当知州的还管你家的枣树结不结枣,这不是给知州大人出难题吗?这人是不是脑子有毛病呀?”
  后生说:“不是脑子有毛病,是心有毛病。”
  孙嬷嬷问:“是谁这么不安好心眼呀?”
  后生压低了声音说:“老人家,您小声点儿,这人咱可惹不起。不单咱惹不起,连知州大老爷都惹不起。要不,这么荒唐的状子,怎么知州大老爷就准了呢?”
  孙嬷嬷问:“你说谁呀这么厉害,莫非长个三头六臂不成?”
  后生说:“算您说对了,这人比三头六臂还厉害。您听说过八大魔头吗?”
  孙嬷嬷说:“有耳闻。”
  后生说:“您肯定听说过,不要说您了,就算是外乡来的侉子,只要在通州呆上三天还不知道八大魔头,那肯定是找倒楣呢。”
  孙嬷嬷说:“不过,我还真不知道这八大魔头是谁。”
  后生说:“一大天,二麻十,猫三狗四猪五牛六马七羊八。这状告枣树的就是毛老三……”
  年轻后生这话只说对了一半,还是一小半。原来这八大魔头都是前任知州韩克镛豢养起来的,在通州地区称王称霸、欺行占市、抢男奸女,什么坏事都跑不了他们。韩克镛当知州的时候就是他们的保护伞。韩克镛倒了台,他们就树倒猢狲散。特别是杨八在大光楼前被铁麟下令打得遍体鳞伤以后,已经大刹了他们的威风。最近,夏雨轩又开始整顿商市,剿匪除霸,专门打击强买强卖、欺行霸市、坑蒙拐骗之徒,他们更感到惶惶不可终日了。可是,他们又贼心不死,不甘心束手就擒,便先发制人,给夏雨轩出个难题,想给他来个下马威。
  出什么难题呢?那一天八大魔头在毛老三家喝酒聊天骂知州,骂来骂去,话题就引到了毛老三院子里那棵枣树上。这棵枣树还是毛老三的爷爷栽的,几十年了,光长根长干长叶子,就是不结枣。有时候结那么几十个,也是又小又瘪又干巴。
  毛老三指着那棵枣树骂着:“白眼狼,我这棵枣树就是衙门里的狗,吃孙喝孙不谢孙,永远也喂不熟。”
  在八大魔头中,毛老三是个耍赖犯浑躺在大街上撒泼的滚刀肉,什么坏事赖事不要脸的事都办得出来。而苟老四却是个松尖蔫坏的主意篓子,什么损招儿坏招儿绝户招儿都想得出来,八大魔头里有名的狗头军师。听毛老三这么一骂,苟老四眼皮一翻,冒上来一个主意:“你这枣树不结枣,干嘛不去告它?”
  毛老三没听明白:“告谁呀?”
  苟老四说:“告枣树呀。”
  毛老三又问:“到哪儿去告?”
  苟老四说:“敲堂鼓呀,找咱们夏大老爷呀,他不是咱们的父母官吗?孩子哭了给娘抱去,枣树不结枣当然得让父母官管一管了。”
  毛老三直伸舌头:“得了吧,杨八屁股上的口子还在流脓,你还想让我再挨一顿板子不成?”
  苟老四说:“这你就不懂了,大堂上打板子那叫审案,你听说过谁因为告状挨板子了。咱这只不过是给夏大老爷出个题目,他不是进士吗,让他答一答咱这卷子,看能不能考上个秀才?你们知道这叫什么吗?这叫掰一块儿给他尝尝,是苦的是辣的是酸的是涩的,他都得在嘴里面咂摸咂摸。”
  众魔头一听,一致举杯叫好。毛老三听说不会挨板子,那股无赖劲儿又上来了。就这样,他们果真请人写了状子,由毛老三递上了通州大堂。
  万万没想到的是,夏雨轩居然准了状,还要在毛老三家设堂审案,这可真是千古奇闻……
  两个后生跟孙嬷嬷说着这件新鲜事,冬梅可沉不住气了:“孙嬷嬷,咱去看看吧,这事多新鲜呀,恐怕一百年也遇不到,咱要是错过了多可惜呀。”
  听冬梅这么一说,孙嬷嬷的好奇心也被逗上来了,吩咐牵驴的后生说:“好啊,咱们去看看夏老爷怎么审枣树。”
  其实,两个拉脚的年轻人心里早就抓起了挠儿,是他们忍不住想看这个热闹,所以才极力怂恿这一老一小两个女人。
  ※※※
  一条贯通南北的京杭大运河,人称铜帮铁底运粮河,好像大运河就是运粮食的。其实不然,大运河主要运的是粮食,而且是漕粮。可是大运河还运许许多多别的货物。明朝的永乐大帝,清初的多尔衮摄政王都大兴土木,重建扩建北京城。偌大的一个北京城得需要多少砖瓦木料啊,而这些建筑材料都是通过大运河运来的。因此有人说,北京城是大运河漂来的。皇家建筑,用的都是神木和大木。直径在五尺以上的曰神木,直径在二尺五以上的曰大木。神木和大木都是从川、湘、云、贵等原始森林里选伐来的。这些巨木运抵漕运码头以后,还不能直接运往北京,而是先储存起来。储存皇木的地方就在大运河与通惠河的交界处,久而久之,这里便形成了村落。
  毛老三家在通州城外的皇木场,小院不大,土坯秫秸房,土夯的院墙,墙头上镶的不是瓦,而是高粱茬头,为的是防雨水的冲刷。没有门楼,只有一个同样是高粱秫秸扎起来的栅栏门。
  夏雨轩的蓝呢大轿已经摆在了门外,可见知州大老爷已经来了。院里院外,内三层外三层,层层叠叠挤满了人。孙嬷嬷和冬梅坐在驴上,看见的都是簇簇拥拥的人脑袋。
  两个牵驴的后生把她们扶下来,冬梅牵着孙嬷嬷的衣襟,急急地朝人群里挤去。挤进去又被人群涌出来,涌出来她们不甘心,又歪着脑袋寻着人缝往里挤。挤来挤去,终于挤进了那道秫秸栅栏门。
  院子里果然有一棵大枣树,树干有大海碗那么粗。树冠很大,差不多遮盖住了半个院子。大枣树下面,摆着一张瘸着一条腿的高桌,权当是知州老爷审案的大堂,高桌上还放着一块惊堂木。高桌前面,站着两排执刀拄杖的衙役,个个威风凛凛,满脸杀气。高桌后面是一把木椅子,上面坐着知州夏雨轩。
  孙嬷嬷在仓场总督铁麟的书房里是见过夏雨轩的,冬梅却没见过。她扶着孙嬷嬷的肩膀,使劲伸着脖子,终于看见了。夏雨轩四十多岁,白净脸庞,三缕黑髯,两道剑眉,一双如炬的亮眼。头上是水晶顶的花翎顶戴,身上是绣着白鹇的石青色补服。正襟危坐、目不斜视、一股浩然正气。
  冬梅惊愕地说:“夏老爷真威风、真漂亮、真是个男子汉大丈夫。”
  孙嬷嬷看了冬梅一眼,逗着她说:“怎么,看上夏老爷了?要不要我给你说说,去给她当个姨太太?”
  冬梅立刻羞红了脸:“嬷嬷,您乱说什么呀!”
  孙嬷嬷继续逗着她:“害羞了?没关系,你要是愿意,不用开口,点点头就行了。”
  冬梅搡了孙嬷嬷一下:“求求您,别说了。”
  突然,众衙役齐声喊了起来:“升堂……”
  这堂威喊得突兀,又非常有气势,撼天动地。人们一下子静了下来,静得出奇,连风吹桌子上状纸的沙沙声都听得清清楚楚。再看那棵枣树,似乎也被这堂威震慑住了,低垂着枝叶,蔫蔫塌塌,一副觳觫恐惧之态。
  夏雨轩吩咐了一声:“传原告。”
  众衙役又惊天动地地喊了起来:“带原告……”
  随着喊堂声,毛老三被带了上来,跪倒在高桌前面。
  夏雨轩开始堂审:“原告,你叫什么名字?”
  毛老三毕竟是一介草民,横人都是松人惯纵的,面对着威严不可侵犯的五品知州,面对着如狼似虎的皂班衙役,面对着围得水泄不通的乡亲,他的无赖相再也耍不起来了。虽说是原告,毕竟胆虚,跪在地上心肝都颤抖起来。如果知州大人一翻脸,判他个无理取闹,这顿板子他是怎么也逃不掉的。这时候他有点儿后悔了,后悔不该听狗头军师苟老四的怂恿。后悔也晚了,知州在衙役在小院就是大堂,往大堂前面一跪,他哭的心都有。
  夏雨轩厉声问道:“原告,你怎么不说话,叫什么名字?”
  毛老三立刻颤颤巍巍地说:“回大老爷,小民叫毛老三。”
  夏雨轩:“操何业?”
  毛老三难为了,怎么到大堂还问他的职业呢?他有职业吗?如果说有,那欺行霸市能算职业吗?如果说没有,那不就是无业游民吗?无业游民敢上大堂来告状,这不是找打吗?
  众衙役见毛老三又不说话了,一齐喊了起来:“说!操何业?”
  毛老三只好低着头,嗫嚅地说:“回老爷,小民……以干杂活儿为生。”
  夏雨轩又问:“因何告状?”
  毛老三不敢怠慢了,急忙回答:“小民辛辛苦苦种了一棵枣树,可是它光长枝叶不结果,小民气愤不过,求大老爷做主……”
  夏雨轩喊了一声:“毛老三。”
  毛老三急忙答应:“小民在。”
  夏雨轩说:“我问你,这棵枣树是何人所栽?”
  毛老三说:“回老爷,是小民的祖父所栽。”
  夏雨轩问:“栽了多少年了?”
  毛老三说:“32年了。”
  夏雨轩说:“你给枣树施肥不施?”
  毛老三说:“小民年年给枣树施肥。”
  夏雨轩问:“施何肥?”
  毛老三说:“死猫死狗死鸡死鸭,我拣回来就埋在这枣树底下。”
  夏雨轩问:“你给枣树浇水不浇?”
  毛老三说:“小民天天给枣树浇水。”
  夏雨轩问:“怎个浇法?”
  毛老三说:“洗脸水、洗澡水、刷锅水、泔水、米汤、人尿都往这树底下倒。”
  夏雨轩提高了声音命令着:“带被告。”
  众衙役指着枣树说:“回老爷,被告在此。”
  夏雨轩抬起头来,看着打量着那棵枣树,突然大声说:“被告听着,你生为枣树,受日月光华,享世间雨露,又蒙主人施肥浇水,百般照料,本该多结果实回报天地人主。而尔不思天地之恩惠,不念主人之侍侯,生性懒惰,难道不懂得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吗?”
  夏雨轩说完这片话,用眼睛的余光朝人群里扫了一下,有人低声地嗤笑。
  夏雨轩猛地一拍惊堂木:“被告,你这无赖之徒,为什么不回答本州的问话?来人,给我刀劈40,杖责20。”
  众衙役答应着,立刻举刀挥杖,冲向枣树,刀劈杖打,不一会儿,那棵枣树便皮开枝断,遍体鳞伤了。
  夏雨轩对着枣树说:“念尔初犯,今日从轻惩处。从今秋起,你必须年年结果,不得有误。退堂。”
  众衙役高呼:“退堂……”
  夏雨轩站起身,气宇轩昂地朝院外走去。
  蓝呢大轿立刻抬过来,夏雨轩登上轿,鸣锣开道,向州府衙门走去……
  人们见知州大人走了,似乎如梦初醒,纷纷议论起来:
  “怎么?这就算审完了?”
  “当然算完了,不是刀劈40,杖责20吗?”
  “这算什么审案?敲打一顿枣树谁不会?还用得着知州?”
  “我还以为知州大人有什么新鲜的呢,这不是过家家吗?”
  看热闹的人议论,八大魔头可是气愤填膺了。
  毛老三说:“这叫什么审案,这不是拿咱开涮吗?”
  马长山说:“你是原告呀,你要是不服还可以继续告呀。”
  毛老三说:“我再继续告,他要是判把枣树发配,不就连根刨了吗?”
  苟老四说:“依我看你这状不白告,为什么呢?他夏雨轩这么审案,老百姓都亲眼看见了。明着他是在审枣树,实际上咱已经叫他出了丑,不是他拿咱开涮,是咱拿他开涮。原来都以为他知州大人有什么高招妙计呢,闹了半天就是朝枣树发了一顿邪火,这谁不会呀?审枣树尚且如此,将来审别的案子也不过如此。咱别着急,这事不能算完,他不是给枣树下令让它多结枣吗?到了秋天,如果枣树不结枣,咱就接着告,反正他愿意出丑,咱愿意看热闹,也给乡亲们找点儿乐子,时不时的就让知州大人给咱开开心,这不是挺好吗?”
  毛老三高兴地叫起来:“对对,还是狗头军师说得对,反正七月枣八月梨,九月柿子红了皮,到时候咱再请知州大人来升堂审案吧……”
  听着众人的议论和责骂,孙嬷嬷心里很不是滋味,她暗暗地埋怨着夏雨轩,你也太不慎重了,哪能让这些刁民牵着鼻子走呀,铁麟绝不会干这种荒唐事。什么时候得跟铁麟说说,让他嘱咐嘱咐夏大人,别上这些牛鬼蛇神的当……
  ※※※
  孙嬷嬷心里嘀咕着,又跟冬梅一起骑上了驴,两个后生牵着驴,朝人市上走去。
  人市,故名思义,就是卖人的地方。或者说,是将人当作商品出售的地方。人市主要分两种,一种是出卖劳动力,一种是出卖自身。出卖劳动力的人市,譬如到码头上扛粮食的,又称扛大个儿的,一大早就到东关人市上来等候。军粮经纪或白粮经纪需要人,都到这儿来挑选。还有拉纤的、清理河道的、搬运货物的,都是这样,叫做卖苦力的。还有打短工的,主要是干农活儿。眼下正是小麦拔节要施肥、高粱玉米定苗要锄草的时候,打短工的都扛着锄头、拎着薅刀在人市上等候着。这种人市在河东岸,来雇工的多是本地的财主或家里缺少劳动力的庄户人家。原则上讲,这两种人市虽然叫人市,还不能算是卖人。有真正卖人的人市,在东关南粮食市的一个拐弯处。卖人的地方和卖粮的地方紧挨在一起,是很耐人寻味的。
  孙嬷嬷和冬梅下了驴,让赶脚的在街口等候着,她们便朝里面走去。
  粮食市上金山人海,买粮食的多,卖粮食的更多。漕运时节,漕船从大运河上浩浩荡荡地漂过来,商粮也源源不断地运过来。从南方运来的粳米、糯米、红豆、芝麻,从东北运来的玉米、大豆、高粱、糜黍压遍了街,占满了道,一摊挨一摊,一袋连一袋。后面的库房里麻袋摞得顶上了屋顶,前面门脸上的粮食都敞开着口,任人随意挑选。孙嬷嬷带着冬梅一路打听着,好半天才挤到人市上。
  相比之下,人市要比粮食市清静多了。这里没有摩肩接踵的拥挤,也没有吵破天地的吆喝,更没有脸红脖子粗的讨价还价。无论是卖主还是买主,都静悄悄的,无声无息的。卖主紧贴着墙根站着,有的是男人卖女人,有的是大人卖孩子,有的是自卖自身。被卖的人有一个明显的标志,就是头上都插着一个草标。头上插着草标的孩子和女人都低着头,偶尔用眼角偷看一下来往的人群,胆怯得像是将被送进屠宰场的小动物。来买人的也是默默地走动着,眼睛仔细地看着,却不轻易上前问价。这才是真正的人市,真正的人市也不都是销售自身的。也有出卖劳动力或介乎于两者之间的,比如当保姆就是出卖劳动力的,当奶妈的就是介乎于两者之间的。
  孙嬷嬷无心看贴在墙根插着草标的女人和孩子,她找的是奶妈。走着找着,一回头,冬梅不见了。喊了两声,没有人答应。孙嬷嬷的脑袋嗡地大了,眼前一阵发黑。兰儿的丢失把所有的人都吓出了毛病,孙嬷嬷急忙往回走,一边走一边叫着:“冬梅……冬梅……”
  冬梅没有丢,她蹲在人市的街口处,双手抱着头,不知道怎么了。
  孙嬷嬷走过去:“冬梅,你怎么了?病了吗?”
  冬梅摇晃了一下身子,没说话。
  孙嬷嬷蹲下来:“你怎么了,哪儿不舒服?”
  冬梅还是不说话。
  孙嬷嬷把她的手扒开,把她的脑袋扳起来。
  冬梅满脸泪水。
  孙嬷嬷心里一惊:“你到底怎么了?刚才还好好的,谁欺负你了?”
  冬梅用衣袖抹了一下泪水说:“孙嬷嬷,您自己去吧,我……我在这儿等着您。”
  孙嬷嬷还是不明白:“你到底怎么了?”
  冬梅说:“我……我见不得那些……”
  孙嬷嬷问:“你见不得什么?”
  冬梅说:“我见不得那些头上插草标的孩子,当年我舅舅就是这样把我卖掉的……”
  孙嬷嬷明白了,她心里一阵发酸。当年,她比冬梅大不了多少的时候,不也是丢下自己的孩子,揣着两兜儿奶水跑到这人市上来求活路的吗?也许是时间太久了,这些怎么都忘了呢?当年的奶妈如今又替她的主人来买奶妈,这罪恶的轮回居然还让她心安理得,要不是冬梅的伤痛触动了她,她简直麻木得连一点儿感觉都没有了。
  冬梅央求着孙嬷嬷:“您自己去吧……别让我看见那些……”
  孙嬷嬷说:“我怎么没听明白呢,卖你的时候,怎么是你舅舅,不是你的爸妈呢?”
  冬梅说:“我爸妈生下了我,又生了两个弟弟一个妹妹,养活不起,就想把我送人。正好我舅舅结婚以后好几年都没有孩子,就把我领走了。我到了舅舅家没两年,舅妈却生了一个男孩儿,这样我就成了多余的……”
  孙嬷嬷说:“你舅舅真不是东西,他就那么狠心?”
  冬梅说:“我舅舅家本来是挺有钱的,后来他抽起了大烟,把地都卖光了……”
  孙嬷嬷温和地说:“别伤心了,来,你闭上眼睛,我拉着你,咱们穿过这里就能找到奶妈了。”
  冬梅只好站起身,孙嬷嬷牵着她的衣袖往前走去……
  出来做奶妈的和做保姆的是集中在一起的,在一个杂货铺门前。做保姆的多,做奶妈的也有十来个。这些人大多是从乡下来的,穿着带补丁的衣服,粗手大脚,黑红的脸蛋儿。有小媳妇,有大娘们,也有半大老婆子。这些人的脸上不像那些插着草标的女人那么悲悲切切,有的还凑在一起说笑,互相探讨着伺候人的规矩。
  冬梅那股伤心劲儿过去了,瞪着一双红肿的眼睛跟着孙嬷嬷一起挑选着。几个女人凑过来问:“大娘,您想找什么人?”
  孙嬷嬷说:“我想找个奶妈儿。”
  几个挺着胸脯子的女人马上过来。初夏时节,这些女人都只穿着一件薄薄的衫褂,那两只憋得鼓胀的奶包子看得清清楚楚。有的还溢出了奶汁,湿了一大片衣襟。
  看了几个,孙嬷嬷都不满意。不满意她也不说什么,只是闭着嘴不说话。
  有个半大老婆子过来问:“伺候什么人家?您想找个什么人?”
  孙嬷嬷低声说:“是个大户人家,我想找个体面一点儿的奶妈。”
  半大老婆子说:“有个小媳妇,从南方来的,脸皮儿薄,不敢到这儿来,你一准能看中。”
  孙嬷嬷忙问:“在哪儿呢?”
  半大老婆子说:“您稍等。”
  孙嬷嬷和冬梅等着,不大一会儿,那个半大老婆子就从杂货店里带出一个人来,二十岁出头,穿得虽然破旧,却干干净净,模样也长得清秀,两只眼睛水汪汪的,皮肉白白嫩嫩。她大概是第一次到这地方来,羞得满脸红胀,连头都不敢抬。既然是来选奶妈,孙嬷嬷首先注意的是她的胸脯。女人腰身细细的,胸部却高耸着,将件碎花小褂撑得快要裂开了。这不但是一个好保姆,更是个让男人动心的女人。孙嬷嬷心里说。
  孙嬷嬷问:“你叫什么名字?”
  女人低着头说:“樊小篱。”
  孙嬷嬷又问:“听口音你是南方人,哪儿的?”
  樊小篱说:“我老家是扬州的。”
  孙嬷嬷心里一动,扬州,出美女,出妓女,出风流才子的地方。又问:“怎么到这儿来了?”
  樊小篱说:“我丈夫是台州卫的运丁,去年他的船违限了,不能回空,冻在大运河里了。如今他又病了……”
  孙嬷嬷知道,这是漕运码头上常有的事。南来的运丁不能按时回空,那船就有可能冻结在大运河里。没有办法,只好将船拆了当劈柴卖。运丁回不去,就在这儿住下来自谋生路。遇上这种倒楣的事,命运都是很悲惨的。
  孙嬷嬷看了看樊小篱:“你眼下在哪儿住?”
  那个半大老婆子抢着说:“啊……她住在我家,我是她的房东。”
  孙嬷嬷问:“你是哪儿的?”
  半大老婆子说:“我家住监斋庙,姓冯,您打听冯寡妇都知道。”
  孙嬷嬷不理睬冯寡妇,又问樊小篱:“你孩子多大了?”
  樊小篱说:“刚刚三个月。”
  孙嬷嬷问:“你出来当奶妈,孩子怎么办?”
  樊小篱说:“只能是我丈夫带着了。”
  那个半大老婆子说:“没关系,他们租住在我的房子里,我也能帮帮她带孩子。”
  孙嬷嬷看来很满意,朝附近的一个墙角处指了指,让樊小篱过去。原来这选择奶妈是很讲究的,有一套规矩。不但要问,还要看。首先要看奶妈的身体是不是健康,有没有毛病,特别是传染病。这就要多少懂一点儿中医,查看脸色、眼睛、舌头甚至脉象等等。还要看身子,有没有暗疾,有没有异味。更要检查的则是乳房和乳汁。孙嬷嬷本身就是奶妈出身,这大半辈子又不知为铁麟选过多少奶妈,对这一切是非常熟悉的。樊小篱身子紧靠在墙角上,孙嬷嬷让冬梅、冯寡妇用身子把樊小篱挡住。
  孙嬷嬷吩咐樊小篱:“把衣襟解开。”
  樊小篱又紧张起来。在大运河边有这样的习俗,女人的乳房是随着女人身份的变化而逐步贬值的。姑娘是金乳房,任何人都摸不得碰不得连看也看不得;结了婚的媳妇是银乳房,自己的男人便可以随便摩挲把玩的;生了孩子以后的妇女,便成了一钱不值的泥乳房了,不但可以在大庭广众之下敞怀给孩子喂奶,到了夏日还赤裸着上身挺着沉甸甸的大乳房招摇过市。然而樊小篱毕竟不是大运河边的女人,又是知书达理家庭出身的小家碧玉,当众敞胸开怀还是很难为情的。
  孙嬷嬷一点儿也不客气,用命令的口气说:“把衣襟解开。”
  冯寡妇在一边撺掇着:“解吧解吧,你孩子都生出来了还有什么害臊的。”
  樊小篱只好慢慢吞吞地解开衣襟,两只白嫩肥硕的大乳房囚禁的鸽子一样扑啦啦展现在孙嬷嬷面前。孙嬷嬷伸手摸了摸,很饱满、很充实。孙嬷嬷又伏下身子,在乳房和腋窝处闻了闻。接着,她又抓一只乳房,捏了一下,一股乳白色的汁液有力地喷了出来,像划过孙嬷嬷眼前的一条银线。孙嬷嬷用指尖从乳头上沾了一点儿乳汁,放在自己的舌尖上尝了尝,咂摸了一会儿,满意地点了点头……
  ※※※
  晚上,冬梅伺候铁麟钻进被窝儿以后,孙嬷嬷才进来告诉他,请来了一个奶妈。孙嬷嬷说:“一会儿我就让她过来。”
  铁麟没说什么,脸上有点儿尴尬,心里还有点儿紧张。很长时间没吃奶了,说不清是一种什么滋味儿。
  樊小篱按照孙嬷嬷的吩咐,将自己泡在大澡盆里,从头到脚都洗得干干净净,还喷洒了香水。然后,换上了孙嬷嬷给她的一身新衣服。她有些不自在,也有些激动。看得出来,这是一个了不起的人家,能在这样的人家当奶妈,真是很幸运。只是不知道是小公子还是小公主,也不知道孩子好不好喂。
  孙嬷嬷从铁麟的卧室里出来,樊小篱已经等在门外了。孙嬷嬷看了看她,说:“大方一点儿,别这么羞羞答答的。”
  樊小篱听着孙嬷嬷的话,有点儿莫名其妙。
  孙嬷嬷说:“进去吧。”
  樊小篱掀开门帘进去了。
  不一会儿,樊小篱又慌慌张张地跑了出来,紧张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孙嬷嬷绷着脸问:“怎么了?”
  樊小篱哆哆嗦嗦地说:“没……没……那里面没有孩子……”
  孙嬷嬷说:“你找孩子干什么?”
  樊小篱说:“不是……给孩子喂奶吗?”
  孙嬷嬷说:“谁告诉你给孩子喂奶?大人就不能吃奶了?”
  樊小篱浑身哆嗦起来:“不……不……不行。”
  孙嬷嬷厉声说:“什么不行?你干不干?不干马上给我脱了衣服滚蛋……”
  樊小篱站着不动。
  孙嬷嬷说:“快说话,到底是干还是不干?”
  樊小篱叭哒叭哒地掉起了眼泪。她做梦也没有想到,天下还有给一个半大老头子当奶妈的。她也是知书达理、争气要强的人,这种少廉寡耻的事她能干吗?可是,要是不干……丈夫病倒在炕上,孩子饿得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房东吵着骂着让他们交房租……樊小篱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孙嬷嬷的脸色很难看,两只眼睛恶狠狠地盯着樊小篱。连冬梅都害怕起来,她从来没有见孙嬷嬷这么厉害过。
  正在这时候,门房包卫失魂落魄地跑进来:“老爷老爷……”
  孙嬷嬷说:“你瞎嚷嚷什么?老爷已经睡下了。”
  包卫说:“宫里来了两位公公,传皇上的圣旨。”
  孙嬷嬷一听,也紧张起来:“人呢?两位公公在哪儿?”
  包卫说:“在大堂候着呢。”
  孙嬷嬷立即吩咐冬梅:“快,快给老爷穿衣服。”
  ※※※
  铁麟穿戴好官服,急忙来到前面的大堂。两位公公见他进来,立刻起身:“传仓场总督铁麟听旨……”
  铁麟立刻撩起长袍跪下听旨。
  一位公公展开手里的圣旨,高声宣读着:“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查铁麟自任仓场总督以来,急功近利,狂妄自负,滥用职权,处罚苛酷,扰乱漕运秩序,伤害漕粮收兑。念尔初犯,纠偏未晚,处罚俸一年,原职留用,鞠躬自省,戴罪立功。钦此。”
  如同一声霹雳晴空炸响,铁麟一下子懵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我做了什么事,招惹得圣上雷霆大怒?
  他抬头看了看两位公公,这是真的吗?两位公公恍恍惚惚,面目模糊,莫非是在梦中……
  公公厉声说:“铁麟,你不领旨吗?”
  铁麟如梦方醒,急忙磕头说:“臣领旨,谢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樊小篱在门里面偷偷地看见了这阵势,心里嘭嘭地跳了起来。皇上的圣旨她没有听懂,但是她明白了她要伺候的是一个通天的大人物。这么一个大人物不要说让你来喂奶,就是让你干什么,你一介草民百姓敢违抗吗?违抗就是杀头的罪过。我樊小篱不但要保住自己的脑袋,还要保住丈夫和孩子的脑袋。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听从冯寡妇的怂恿出来当什么保姆,这不是自投罗网吗?她浑身瑟瑟发抖,偷眼看了看孙嬷嬷,再也不敢说不干的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