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延和殿·
·皇帝赵顼的自尊受到了伤害
·吕惠卿凶狠的一击,从身躯上打倒了王雱,从精神上打垮了王安石
·“一日凤鸟去,千载梁木摧”
宦侍梁惟简从洛阳回到汴京,不敢稍有耽误,便走进福宁殿御堂叩见皇帝赵顼几天不见,皇上的面色变得憔怀灰黄不敢认了,一双眼窝发黑,眉宇间堆着一层愤怒的郁结,心神不安地在御堂里徘徊着,似乎根本没有发觉他进入御堂。他熟知皇上的脾气,在这个时候,最好的办法是不要靠近皇上,以兔引火烧身,挨一通无由无缘的臭骂。但自己已进入御堂,退不出去了,便硬着头皮,恭敬地跪倒在门口等待着。
皇帝赵顼在低头急步徘徊几圈之后,突然停住了脚步,头也不回地扔过几句话来:
“司马光也在欺骗朕?司马光也在玩朕于掌上吗!”
梁惟简一惊,不知皇上这股怒冲冲的火气从何而来,更不知何人在皇上耳边又念了司马光的邪经。在他疑惑尚不及理结的片刻工夫,皇帝赵顼猛地转过身来,两眼射着愤怒的目光盯着他,厉声叱道:
“如实禀奏,若有隐瞒,决不轻恕!”
梁惟简一时心慌胆怯,不顾语言的繁琐混乱,如实禀奏了在“独乐园”看到的一切:司马光的勤恳、简朴、忠君、守礼;钓鱼庵的灯光、警枕;司马光三天删定四丈书稿的劳绩;司马光用“提举宫观使”俸禄购置书局用的笔墨绢帛、“两袖清风”的洁身自爱;刘恕卧病口授儿子刘羲仲代笔治史的献身精神;范祖禹、司马康在读书堂书海苦熬的情状……他特意禀奏说:
“司马光居洛阳,近年来足不出‘独乐园’,埋头于钓鱼庵,与范镇、张方平、邵雍等人,已有一年不曾交往。‘独乐园’内,除范祖禹、司马康和前天刚刚来到的刘恕父子外,只有他的哥哥——七十岁的司马里了……”
在梁惟简杂乱无章地禀奏中,皇帝赵顼听得十分入神,渐渐神色趋于正常,最后坐落在软榻上,自语道:
“朕知司马光必不欺朕,朕知司马光是个脚踏实地的老实人。像这样的老实人,朝廷已没有几个了,也许连一个也没有了……”说着,仰头闭目,不再理睬面前跪奏的梁惟简。
梁惟简望着眼前神情有些迷乱的皇帝,心里禁不住浮起一层凄凉。他熟悉皇上在闭目沉思中,是讨厌任何人打扰的,便悄悄地站起,退出了御堂。
皇帝赵顼此刻的悲哀,是他登上皇位九年来最大的悲哀。
吕惠卿揭发王安石“弄权矫命、罔上欺君”的《讼奏》和作为王安石罪证的“亲笔信笺”,是今天清晨由刑堂堂吏亲自送进福宁殿御堂的。刑堂堂吏极聪明,如实地禀奏了东府“蒙混文书”下达刑堂的时间和经过,并如实禀奏了吕惠卿上呈《论奏》的情状,充分显示了一个位卑微吏的坦诚忠心,然后诚惶诚恐地离开。
皇帝赵顼翻开吕惠卿的《讼奏》‘一看,一股热浪冲上天庭,他感到眼前一黑。
他着实地感觉到自己早就被臣下欺骗、愚弄和摆布着。自己这个皇帝,在王安石、吕惠卿心目中,只是一具由他们提线跳舞的木偶!
他痛恨王安石的“背叛”和“怀有贰心”,他痛恨吕惠卿的“奸巧”和“阴毒诡诈”,他把“变法”九年来出现的错事、坏事、鬼事都归咎于王安石,根本不去分析这些“弄权矫命、罔上欺君”的具体目的是什么?具体原因是什么?他已经陷于帝王自尊心受到伤害而急于报复的愤怒之中。
在他心境极坏的时候,西北熙河路铃辖韩存宝兵败五年谷的塘报于午时送进福宁殿御堂,在皇帝赵顼愤怒悲哀的心头又刺了一刀。
傍晚时分,挑州、眠州遭受西夏兵马围攻的塘报接踵而至。
一日三惊的刺激,使赵顼失去了理智。他迁怒于王安石,认为这些战场上的败北,都是王安石封锁消息、罔上欺君的结果。他决定起用司马光之事暂缓,先彻底消除王安石、吕惠卿在朝廷的势力,一劳永逸地消除朝廷的内争,全力对付外患的侵扰。
五月二十七日深夜,皇帝赵顼在福宁殿御堂,紧急召见了王安石。
西北熙河路铃辖韩存宝兵败五牟谷的塘报和西夏兵马围攻洮州、岷州的塘报,这一天也苦苦折磨着王安石。枢密使吴充原是一个不爱出头露面的人,又是王安石的儿女亲家,两人在商议了应付西北边境战事方略之后,便托王安石转奏皇上。
事有凑巧。王安石接到皇上深夜召见的浙召后,便带着应对西北战事的方略设想走进福宁殿御堂。
皇帝赵顼异常热情地接待他,并亲自为他斟茶设座。
在王安石受宠若惊的惶恐中,皇帝赵顼把一份《讼奏》表文放在王安石面前,不动声色地注视着他的宰相。
王安石打开《奏表》一看,是吕惠卿写的《讼诉书》:
……安石尽弃素学,而隆尚纵横之末数以为奇术,以至谮愬胁持,蔽贤党奸,移怒行很,方命矫令,罔上恶君。凡此数恶,力行于年岁之间,莫不备具,虽古之失志倒行逆施者,殆不如此……
王安石压根儿没有想到现居陈州的吕惠卿还会讼告自己于皇上,更想不到还有何事可讼告!他望着似笑非笑的皇帝赵顼,不知从何说起,欲辩无语,欲诉无声。
皇帝赵顼含笑不露地从御案上一叠下狱制罪的案件中,捡出一件厚厚的“案情”,放在王安石的面前,若无其事地说:
“弄权蒙混,偷天换日,才智超群啊!先生可察而览之……”
王安石拿起“案情”一看,是邓绾几个月前弹劾吕惠卿“华亭弄权奸利”的条列“案情”,立即猜出有人企图蒙混于其它案件之中下狱制罪。这是罔上欺君啊!
他冷汗涌出,两腿瘫软,跌跪在皇帝赵顼面前,叩头禀奏:
“圣上明察。臣居东府,有不察失职之罪,但此事确非臣下所为。臣虽厌恶吕惠卿的为人,痛恨吕惠卿的弄权贪读,但决不敢方命矫令,蒙混欺君……”
皇帝赵顼大笑,声韵干涩,边笑边冷眼盯着王安石:
“朕相信先生不会欺君蔽上,更不相信先生会以如此手法玩朕于掌中。但先生官居东府,有责任查清此事以告朕!”说罢,拂袖而走入内室。
月色茫茫,王安石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出大内皇宫。他回想自己第二次任相以来一年间的所作所为,觉得无愧于皇上,无愧于朝廷,也无愧于同僚。即使在吕惠卿反目相噬的陷害、污蔑中,仍以委屈相让,不予反击,以图有利于“变法”的推行。
可皇上今夜不仅是对自己失职不明的谴责,而且是对自己人格的侮辱了。他拖着疲惫不堪的脚步,在痛苦的思索中行走着,走了多长时间?他不知道。何时走进家门的?他不知道。
四更时分,在泪烛照映的书房里,在病妻吴氏的拂照下,当他弄清这桩不光彩、不道德、不得人心的“弄权蒙混事件”是出自儿子王雱的筹划时,他的一颗心真地要碎了。他的老泪滂论而下,以拳捶胸,仰天嚎吼:
“‘种瓜得豆”,人生的一大悲哀啊!我一生坦诚耿直处世,为什么弄权诡诈之徒却出于我的门下?我一生光明磊落待人,为什么奸佞阴谋之徒却是我的学生?
我一生负重如牛地耕耘着自己的田园,为什么收获的只是一把棘手的蒺藜!是我的狂狷执拗、偏狭少容造成的恶果吗?我误了国家,我误了黎庶,我误了英明的皇上,也误了自己的儿子啊!‘变法’何其如此之难!王安石再也挺不起腰杆了,愧对圣上,愧对大宋江山,愧对古圣先贤啊……”
王安石悲怆的泪水和哀嚎,使妻子掩面而泣,使儿子无地自容。王雱“扑通”
一声跪倒在王安石的面前,发出了碎心裂胆的忏悔:
“阿爸,儿愚蠢!让仇恨蒙住了眼睛。我恨吕惠卿的‘奸巧’,使二叔郁愤而亡;我恨吕惠卿的‘阴毒’,使三叔蒙冤遭贬;我恨吕惠卿的‘反目相噬’、‘恩将仇报’,欲置阿爸于‘谋反’的死地。可我瞎了一双眼睛,干出了一桩‘矫令欺君’的蠢事,铸成大错,毁了阿爸的名节,毁了阿爸的毕生追求,毁了‘变法’…
“阿爸,我恨吕惠卿的‘忌贤嫉才’,曾布被逐了,吕嘉问落职了,现时朝廷忠于‘变法’的人,已被吕惠卿剪除大半;我恨吕惠卿的‘贪读奸利’,现时‘变法’的声誉,已被吕惠卿败坏殆尽;我恨吕惠卿的‘结党营私’,现时谏院、御史台的官员,几乎都成了吕惠卿的党羽。可我鬼迷心窍,以‘弄权’对付‘弄权’,以‘阴谋’反对‘阴谋’,铸成了‘弄权罔上’之罪。我与吕惠卿殊途同归,成了千古罪人,罪该万死啊!
“阿爸,儿不孝!浮躁自负,自作聪明,违背了父母的训诲,珐污了家风的清白,陷阿爸于不忠不义之中。凡愿自缚请罚,以满腔悔恨之血,洗涮自己这莫赎的罪愆。阿爸、阿妈,儿愧对你们三十三年掬劳养育之恩,儿悔恨不及啊……”
王雱痛哭呼号,鲜血喷口而出,染红了王安石脚前的青砖,昏厥倒地。
吴氏惊叫扑去,抱着昏厥的儿子,大放悲声……
王安石完全木呆了。他手脚失措,慢慢弯下腰身,抚着昏厥的儿子,哽咽着呼唤:
“雱儿,雱儿,我不该来到京都,我不该带着你来到这是非之地……”
当王安石为昏厥的儿子到处延医求救的时候,一则“王安石自请离京”的谣言,当夜便在朝臣府宅中哄传。精于当官之术的御史中丞邓绾听到这个消息后十分震惊,他害怕王安石离京后吕惠卿返回京都,更害怕吕惠卿弄权报复,便急忙找中书户房习学公事练亨甫摸底。练亨甫原是一个惯于恃才逞能的人,根本不知他与王雱合谋的“弄权蒙混,罔上欺君”的罪行已经败露,仍以“万事通”顺竿爬的伎俩,杜撰了“王安石自请离京,皇上坚留不准”的情状,并唆使邓绾以御史中丞的身分立即上表,谏奏皇上恩宠王安石“变法”之功,借以加强王安石的地位。
精明的邓绾,以为摸到了底牌,立即写就奏表,于当夜酉时迳呈福宁殿御堂。
邓绾的这份奏表,“其言甚无顾忌”,除极力称赞王安石的“变法”功绩外,其主旨是奏请皇上赐王安石府第,以示恩宠之意;并荐举王安石之子王雱和王安石之婿蔡卞有非凡之才,可委以重任……
邓绾这不失时机的拍马溜须,在加速着王安石的垮台。
翌日清晨,皇帝赵顼在福宁殿御堂阅览了邓绾的这份奏表,怒火中烧,以拳击案:“如此媚心卑鄙、碱性奸狡之徒,竟居于御史中丞之位,朝廷能不纷争四起吗?”
一声喝令,召御史中丞邓绾进了福宁殿御堂。
在皇帝赵顼声色俱厉地洁间下,邓绾自知犯下了“谄附安石,为其谋第,为其子婿营官”之罪,灵机一动,立即把谄媚的“奏请”又变成了投机的“揭发”:
“圣上明察。臣之所奏,乃王安石门人练亨甫所指使。臣为王安石请赐府第,为王安石子婿营官,亦为王安石门人练亨甫所言及……”
邓绾又不失时机地“反目相噬”,简直是推王安石落井了。
皇帝赵顼一声怒吼,斥逐了邓绾,烦乱焦灼地跌坐在御椅上,陷于酸楚、凄苦之中:
“朝政衰败如此,谁之过啊?王安石在骗朕,吕惠卿在骗朕,王雱在骗朕,御史中丞邓绾在骗朕,连一个小小的中书户房习学公事练亨甫也在骗朕!满朝大小臣子都在串通一气地蒙蔽朕啊!‘昏昏’之主,能有‘昭昭’之政吗?
“做一个‘昭昭’的帝王难啊!时时、天天、月月、年年,都需要在辨别‘谎言’与‘真话’中生活!一时不慎,就会跌入群臣编造的‘谎言’中,成了臣子们谎言操纵的玩偶。这些‘谎言’,有时是忠顺悦耳;有时是信誓旦旦,有时是投其所好,有时扑朔迷离,有时是色彩斑斓,有时是无形无色!朕落于王安石与吕惠卿共设的鼓中多年,不是今日才知晓了吗?
“此风不灭,何以兴邦!此患不除,终有一天要亡国!王安石啊,前日你‘弄权蔽上、方命矫令’之案未了,今日又谮愬胁持,巧使党羽,与朕斗起法来!你以为朕奈何不得你吗?”
一个发泄愤怒的念头在皇帝赵顼的心中产生了:
“借今日午朝之机,该清算王安石一贯‘罔上欺君’的罪愆了,为奸佞弄权者戒!为不忠不顺者戒!为狂犯不羁者戒!”
午朝在等待着王安石……
王雱的如实招供、沉痛忏悔和吐血昏厥,轰毁了手安石的疑惑、委屈,以及追求、理想,一夜的痛苦煎熬,他心胸中冲撞折腾的,只有一个官场上虞诈奸狡所结就的现实。这现实的虞诈奸狡甚至塑造了自己的儿子,儿子亦用虞诈奸狡坑害别人,最后则被别人更为阴毒的虞诈奸狡击倒了。圣明的皇上呢?不也在用高明的虞诈奸狡行事吗?前日深夜福宁殿御堂召见中的一言一行,显然是有着周密的准备。那热情亲切地捧茶设座,那不露声色地托出《讼奏》,那虚与委蛇的言谈话语,全是御臣术的运用。道德沉沦了,友谊沉沦了,坦诚沉沦了,相知沉沦了。自己心中的热情、向往、追求也在沉沦着啊!他望着病榻上昏厥不醒的儿子王雱,泪流不止。
王雱在厢房里的病榻上昏厥了一天一夜,第二天已时时分,才从昏厥中苏醒过来。他睁开眼睛,看到年老的父母陪着一位御药房医官坐在榻前流泪,锥心的愧疚和悔恨又刺痛了他,不待父母脸上的微笑浮出,他突然挣扎着掀被推枕而起,狂呼一声“我罪不容诛啊!”随着这声摧肝裂胆的嚎吼,他背上一年前生长的一块蜂窠状的痈疽破裂,脓血涌出,污染衣被,疼痛彻骨。他又昏厥摔倒在床榻上。
医官急忙翻过王雱的身子一看,脸色惨白:这是属于危象的“疽”,脓毒败血,发于骨胳肌肉深处;疽毒内陷,损伤筋骨,无药可医!秦末楚汉相争,项羽的军师范曾,就是因为“疽发于背”而死。但做为一个医官和王安石的朋友,他不愿以实情告知王安石夫妇,怕这对年老的夫妻经受不起“老来丧子”的打击,便故作轻松地说:
“急火攻心,不碍事的。公子会很快苏醒过来,我当尽力疗治。介甫公,该是午朝的时候了……”
王安石何尝不知儿子的病症是可怕的“疽”,何尝不知范曾的“疽发背死”?
只是怕妻子惊骇心碎,才佯装不知罢了。医官的一句“该是午朝的时候了”的善意提示,分明是要自己和妻子离开这里,以便医官对儿子背上破裂的“痈疽”做去肉刮骨的治疗。是啊,该去参加午朝了,该向皇上禀奏“弄权蒙混”事件的原委了,该是父亲替儿子偿还这笔债务的时候了。他向老医官表示感谢,挽起妻子吴氏,相沫以慰:
“医官已明病情,且谓不碍事的,你也该放心地歇息一会儿了。该是午朝的时候,我也该去叩见圣上了……”
妻子吴氏自然明白“叩见圣上”的含意,她惊乍而起,紧紧抓住丈夫的双手不放,泪眼相对,突然扑在王安石的怀里泣咽不止。
王安石抚拥着妻子,声音哽咽:
“夫人放心,我会很快回来,我会回来看望我们的儿子的吴氏泣咽着,用泪洗的面颊紧贴着王安石的胸膛和胸膛里那颗滴血滴泪的心……
今日的午朝,群臣几乎都是提前半个时辰毕集于延和殿的。而且异常肃穆地站在各自的位置上,不再有人相互寒暄,不再有人恃才斗趣,连一向懒气秧秧、大大咧咧的王珪,也显得神情庄重。“王安石自请离京”的传闻已哄动二府、三司、谏院。御史台,而王雱“吐血病危”的消息似乎增强了“王安石自请离京”传闻的准确性。朝臣们都想从今天的午朝中看出个究竟来。暗中探知吕惠卿上呈《讼奏》的官员,更是存心要看王安石的“热闹”。
王安石匆匆赶来。连日的疲劳加习以为常的衣冠不整,显得他颇为潦倒,儿子“弄权蒙混”罪行的折磨和对儿子病情的牵挂,使得他神情颓废,衰老无力。他浑然不觉地匆匆穿过人群,刚刚走到宰相的位置上,宦侍尖啸的“圣上驾到”的喝道声就迎面传来。
皇帝赵顼大步走进殿堂,登上高台,坐落在御椅上。同僚们“哗”的一声跪伏于地,高呼“皇上万岁”。王安石却因气喘吁吁、立足未稳而慢了几拍。
皇帝赵顼原是带着满腔的愤怒走进延和殿的,目光追索的对象自然是王安石。
王安石在刹那间的举止“失误”和“失误”之后的惶恐失措,触动了皇帝赵顼紧绷的心弦,他突然感觉到王安石的衰老和可怜。
王安石毕竟是朕的宰相啊!十年来君臣之间,也有过多次的冲撞和不快,但王安石的狂狷,都是从“变法”的需要出发的,朕应予谅解。十年来君臣之间,也有过几次上下颠倒的争吵和要挟,但王安石的执拗,都是因朕优柔寡断引起的,朕也是可以隐忍的。可近几年来,“罔上欺君”事件屡屡发生,蒙朕于鼓中,而且门人党羽竞相效尤,使朕心寒,朕虽欲隐忍而终不能啊……
王安石毕竟是与朕共同发起“变法”的谋臣,毕竟是为朕的江山社稷熬了十年心血的老臣,终不可使其受辱于群臣之面前!再说,又何必一触即跳地发作呢?深沉成熟的帝王“威”在不露声色,“严”在思虑缜密……
皇帝赵顼平静下来,他缓缓站起,大声发出了谕旨:
“今日午朝不举,诏令同平章事王安石福宁殿御堂晋见!”说完,不待群臣礼祝欢呼,大步走出了延和殿。
熙宁九年五月二十九日午时三刻福宁殿御堂的这次君臣会见,标志着王安石和他的“变法”命运的根本转折——理想破灭、君臣失契、事业衰落、“变法”中止。
皇帝赵顼还是用“梅枝雪水龙团茶”接待王安石。
“梅枝雪水龙团茶”是芳香的,但也是苦涩的。君臣据几案相对而坐,气氛肃穆沉寂。王安石怀着一颗冰冷待罪之心,皇帝赵顼怀着一颗隐忍勘审之心。五年前此地此时的那次君臣品茶论政,决定了司马光、苏轼、韩琦等人的命运,今天的君臣会晤,将决定皇帝赵顼和宰相王安石自己的命运了。
赵顼暗暗瞟了邓绾奏请为王安石“赐第”、为王安石子婿“营官”的奏表一眼,口中说道:
“闻先生宰相府邸简陋狭窄,人多屋少,起居不便。朕欲赐先生一座富丽堂皇之室,先生以为如何?”
王安石惊诧。他不知有邓绾为自己“奏请赐第”之事,还以为是皇帝对自己目前处境的一种宽慰,他十分感激,急忙拱手谢辞:
“谢圣上关怀臣下。九年前臣奉诏进京,圣上赐臣以宽敞巍峨府邸,臣已是居之有愧,何敢再有所奢求。圣上意欲‘赐第’之恩,臣铭刻五内,但惶惶然不敢领受。”
赵顼微微一笑:
“听朝臣传言,先生之子王雱,不唯文才非凡,政见亦卓然超群,素有‘小圣人’之称;先生之婿蔡卞,干练而多思,木讷而敏行,亦当代俊秀。朕欲委他们以重任,先生以为如何?”
王安石大惊失色,急忙离座跪倒。
他谈了儿子王雱对吕惠卿“华亭弄权奸利案”狱久不决的怀疑和不满,谈了王雱与吕嘉问、练亨甫合谋窃取邓绾弹劾吕惠卿“华亭弄权奸利案”罪状的经过。谈了儿子王雱借去东府之机,杂吕惠卿“罪状”于其它案情之中蒙混下狱制罪的详情。
王安石叩头请罪:
“臣之子王雱,心怀私怨,党奸枉法,方命矫令,罔上欺君,实为‘弄权蒙混’一案之首恶,犯有万死不赦之罪,乞圣上绳之以法,以严刑典;吕嘉问、练亨甫为‘弄权蒙混’一案之从犯,亦当严惩。臣教子不严,纵放成劣,遂有今日蔽上欺君之祸,罪愆在身,乞解机务,顶罪待罚……”
赵顼见状,神情亦为之凄然。他对王安石关于“弄权蒙混”一案的禀奏是满意的,王安石没有参与此案,也没有隐瞒此案中儿子王雱的犯法行径,而且揭露了门人练亨甫的弄权行奸,并不欺朕!可这些悲哀之事,为什么总是发生在王安石的身上?吕惠卿是王安石的学生,练亨甫是王安石的门人,邓绾是王安石提携起来的,王雱是王安石的儿子,连以画图作谏的郑侠,也是出于王安石的门下啊!这些惯于在朝廷里兴风作浪的人物,为什么都没有学会王安石的博学远识、正直廉洁的优长,反而因袭了王安石执拗偏颇、孤傲少容的短劣呢?介甫先生,你锐意进取、勇于变革的勃勃雄心,在影响着众人;你的偏狭少容、执拗自负和藐视朕躬,也在影响着众人啊!赵顼长吁一声,弯腰扶起哀痛的王安石,斟茶相慰:
“先生披肝沥胆,朕甚为感激。王雱‘弄权蒙混’一案,朕已不想追究。往者已矣,昔日那些纷乱如麻的糊涂帐,朕也无心清理了。朕今日亦披肝沥胆于先生,愿先生能够体谅朕一颗苦涩之心……”
王安石望着皇帝赵顼,茫然不解皇上的话外之音为何?
皇帝赵顼从御案上拿起吕惠卿上呈的一叠“私笺”,交给王安石。王安石接过一看,瞠目结舌,僵痴于坐椅上,一时说不出话来。
这些“私笺”,都是“变法”前几年写给吕惠卿处理朝政事务中的便笺、留条,而且都是在“政争”最激烈的时候写的,其中确有“无使上知”、“无使齐年知”
等字句。可这些字句,都是依据当时出现的具体问题而发,有的是为了避免不必要的牵扯,有的是为了弥合同僚间的关系,有的是为了消解皇上的忧虑,有的是为了避免皇上的为难,有的是为了维护皇上至高无上的权威!天日昭昭,没有一件事情是出于“同上蔽君”而谋私利的邪念。但这些具体事情是什么?这样做的原委如何?
自己已记不起、说不清了。就是能够说清,皇上此刻能够听信吗?“无使上知”四字,原本就是“罔上欺君”的同义语啊……
王安石的一颗心吊在嗓子眼里,上不来、下不去,完全迷乱无依。委屈、惶恐、愤怨、悔恨、悲哀交织着,往日的自尊、自信、自负、自制似乎在刹那之间解体了、消失了。
他的精神全然垮了:皇上近几个月来的猜疑和怪戾的举止,原不是对着支持“变法”的臣子来的,原不是对着弟弟安礼来的,原不是对着儿子王雱来的,而是对着自己这颗所谓“无使上知”的“叛逆”之心啊!这种猜疑也许在去年三月自己再次进入京都的时候就开始了,只是自己不察而已。愚蠢啊,自己敞开胸怀,捧着一颗可鉴天日的忠心忙碌了九年,到头来,还是走上了秦之商鞅、汉之桑弘羊的道路。可悲啊,君臣之间为什么总是不能坦诚地以心相见呢?
吕惠卿如此年久精心地保存着这些“便笺”、“留条”而且对其中“无使上知”、“无使齐年知”等句都做了朱笔圈定,真使人触目惊心、视之胆寒!这些早有预谋的心机,实在是令人百思不解,防不胜防!可自己九年昏昏,却用双手、肩膀、心血、才智,把一个早就暗算着自己的“小人”扶上了高位,并委托以继承“变法”
之重任,亲逾兄弟、爱逾子侄!昏庸之至,有何颜面再见同僚?!
白纸黑字,脱不了,赖不掉,推不翻,移不走的“罔上欺君”、“蔽贤党奸”!
在吕惠卿面前,在吕惠卿这样一类人物面前,自己是个才智不足的呆虫,是个不敢还手的懦夫。不能还手,不愿还手,也不敢还手啊!“还手”的结果,朝廷里只能多出几个愚蠢的“王安石”罢了……
王安石在长时间的沉默中,似乎已经认识到:自己在皇上的心目中,是朝廷一切“弄权蔽上”、“罔上恶名”的始作涌者。“始作涌者无后”,自己唯一的儿子王雱果真已不久于人世!王安石此时真是欲怒无言,欲哭无泪。
皇帝赵顼望着木呆失神的王安石,凄然一笑,从王安石手中拿回“私笺”,靠近红莲宫烛,慢慢点燃,望着青蓝色跳跃的火苗,不无伤情地说:
“‘无使齐年知’。‘齐年’指的是谁,是当时的参知政事的冯京吧?冯京与先生同年而生,也就是‘齐年’了。先生;过去的一切,都付之一炬了,朕不记在心上,你也不必念念不忘了。”
王安石似乎一下子清醒了。清醒后的痛苦,才是彻骨、彻髓、彻心、彻肝、痛彻灵魂的痛苦。他没有跪倒叩头,也没有拱手谢恩,而是伸出颤抖的手,捧起茶杯,麻木地呷着杯中的“梅枝雪水龙团茶”……
苦茶清心明目。皇上真能忘记那些已经焚化的“私笺”吗?就算皇上能够忘记,王安石也忘记不了啊!
吕惠卿凶狠地一击,从身躯上打倒了王雱,从精神上打垮了王安石。
几天之后,王雱的病情日益加重,挣扎在死亡线上。王安石的精神已经完全萎靡,整日坐在书房里的桌案前,手握狼毫笔,不停地、反复地写着可怕的三个字:
“福建子”。似乎吕惠卿就在他的心里,在他的眼前,在他的灵魂之中,他怎么也摆脱不了吕惠卿的阴影。是恨?是怕?是失悔?是诅咒?是无可奈何?还是为了永不忘却?他一声不响、不语不发地写着……“福建子”吕惠卿,确实欠下了王安石永难忘怀的亏心债啊!
体弱多病的吴氏,这几天来日夜不歇地操劳着,二弟王安国已长眠于江宁北山,三弟王安礼已贬知润州,家里一切不幸的重压,都落在这个女人的身上。既要照应王安国留在人世的遗蠕遗嗣,又要拂照王安礼留在京都的妻子儿女;既要护理厢房里病危的儿子,又要关照书房里心力交瘁的丈夫。既要向儿子隐瞒丈夫的危难,又要向丈夫隐瞒儿子的病情。亏她是一个心志刚强的女人,在妻子、母亲、兄嫂的诸多情感煎熬中,支撑着这个即将彻底衰败的家庭。
此刻,已是深夜戌时,王雱的病症出现了缓解的迹象,吴氏把病危的儿子交给两个弟媳看护,她急忙奔向书房看望王安石。踏进书房,映入眼帘的,是散落在地上、杨上、桌案上的无数纸片和满屋满眼的“福建于”三字。丈夫闭着眼睛,麻木而疲惫地坐在“福建子”包围中的藤椅上,神情苦闷不堪。吴氏的心针扎似的疼痛,她轻步走到丈夫身后,双手小心翼翼地放在丈夫的肩上。王安石察觉了妻子的到来,举手抚着妻子冰冷的手,闭目询问:
“雱儿此刻怎样?”
“此时尚好,两位婶娘陪着他……”
“你怎么哭了?”
“我……放心不下你,你该想开一些了……”
王安石紧握着妻子的手,像是回答,像是自语:
“我想开了。司马君实在识人、知人上比我强啊!他有一双锐利的眼睛,能够看透人世间所有的人。人,天底下最复杂、最善变、最不可捉摸的生灵!八年前的一个深夜,我与君实围炉品茶于司马府邸,他说过一段关于‘论人’的话:‘君子难进易退,小人易进难退,若奸人得路,岂可去也。欲去,必成仇敌。’诚哉斯言!
可我现时才领悟到。惭愧啊,我的目光短于司马君实八年之遥……”
吴氏滴着泪水:
“司马君实是雱儿的恩师,妻儿在昏迷中也曾呼唤过司马君实……”
王安石接着说:
“苏子瞻比我年轻,但也是我的‘二字师’。八年前‘变法’开始,苏辙遭贬,我与子瞻相遇于早朝,在拱手问安时,苏子瞻以口无遮拦之舌责我而语:‘介甫大哀是轻信’。‘轻信’两字,多么尖锐而精当的评语,若非心灵两知,何能一针见血!可我当时竟一笑而未予深思,后悔不及啊!我轻信郑侠,败于一场荒唐的‘赌博’;我轻信邓绾,几乎跌入一场‘谋反’的冤狱;我轻信吕惠卿,终于败落到今天如此悲惨的下场……”
吴氏泣咽着感叹:
“有司马君实、苏子瞻这样的朋友,你也可以宽慰了……”
王安石痛苦万端地说不下去了。
突然,管家慌张地闯进书房,声音悲怆地呼号:
“老爷、夫人,公子他……”
吴氏猛地打了一个趔趄,嚎啕一声,呼唤着“雱儿”,发疯似地奔出书房。
王安石惊恐地从藤椅上站起,扑向门口,两步跨出,险些跌倒,幸被老管家双臂抱住,扶坐于藤椅之上。王安石发疯似地用拳捶打着右腿,他的右腿突然不听使唤了……
厢房里传来悲痛的哭声。
王安石瘫软在藤椅上,泪水涌流,仰天痛号:
“一日凤鸟去,千年梁木摧。雱儿,是我的‘轻信’枉杀了你,是我的‘不善识人’枉杀了你!一切都想开了,我陪伴你回到江宁去吧,雱儿啊……”
王安石从藤椅上挣扎站来,在老管家的架扶下,拖着一条不听使唤的右腿,向哀号震天的厢房跌撞而去……
熙宁九年六月,王雱病逝于京都。七月,王雱的灵柩运至江宁,安葬在江宁北山王安国的坟墓旁,相距十六步远。
“一日凤鸟去,干年梁木摧。”
熙宁九年十月,皇帝赵顼依据自己“一劳永逸地消除朝廷内争”的设想,以霹雳手段改组了朝廷:
罢王安石中书门下平章事之职,以镇南军节度使、同平章事判江宁府。
罢邓绾御史中丞之职,以兵部郎中出知貌州。
罢练亨甫中晋户房习学公事之职,出任漳州军事判官。
迁陈州太守吕惠卿出知延州。
迁密州太守苏轼出知河中府,旋迁徐州、湖州。
迁齐州掌书记苏辙为应天府(商丘)签书判官。
诏令吴充为中书门下平章事。
诏令王珪为参知政事同平章事。
诏令冯京为枢密使。
诏令李定为御史中丞。
……
熙宁十年初春,王安石吟着悲凄的诗句,离开了风云十年的大宋京都:
贱贫奔走食与衣,百日奔走一日归。
平生欢意苦不尽,正欲老大相因依。
空房萧瑟施缚帷,青灯夜半哭声稀。
音容想象今何处?
地下相逢果是非。
他唱着悲歌回到了第二故乡江宁。到江边迎接他的,只有两个一面之识的“天涯沦落人”——“燕尔婵娟”和“书场浪子”。
王安石叱咤风云的时代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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