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 雾 卷

 

○ 第16章 ○



天禄与濮贻孙联璧三人在后山泊会合,一同率众回营时,都可称功德圆满:
  天禄带回了陆心兰的儿子陆文荣和亲戚吕美章当人质,把宁波城内最有用最可靠的内应落在了实处;
  濮贻孙不但带回来逆夷在宁波城中的住所图形,还联络了可靠的勇夫,约定大兵开到之时,打开西门和南门接应;
  最为得意的是联璧,带领着他从后山泊募集来的八百名乡勇,还弄了一匹马骑着,好不威风!天禄和濮贻孙跟他说话都得仰着脑袋才行。
  濮贻孙又恢复了原先对联璧的态度,吹拍讨好无所不至,他私下里对天禄说的要天禄作个见证的话头再也不提。联璧又如当初出营时那样派头十足了,不过对天禄还很客气。天禄自有他的心事要想,对那两人的今是昨非也就不大在乎。
  大营已经从嘉兴移至绍兴,他们回到营中,见到张应云禀告了一切,张应云大喜,平日灰暗的面色竟焕发了光彩,笑着说:“这真是样样顺遂,事事如意!太好了!你们先安顿下来,等向将军禀报后,将军定会亲自接见并亲自嘉奖的,功劳簿上定会大书特书一笔!”
  天禄说:“刚才我们一回营,就觉着满营一团喜气,人人面带笑容,是什么事?”
  张应云笑着说:“你们快去安顿,然后随我一同去迎接大金川来的七百藏兵!”
  天禄没有多少需要安顿的,洗了脸换件衣裳就来见张应云。张应云正在整理衣帽,说:“来得正好,大金川藏兵离此只有五里地了,我得率众迎接,领他们进大营,将军要亲自在大营门前相迎。快走吧。”
  路上,天禄问道:“大金川藏兵有何异常,让满营这么欢喜?”
  张应云这才告诉天禄说,移营途中过杭州,听说西湖关帝庙最灵应,元旦日将军亲自前往拈香祷告,占得一签,中有“不遇虎头人一唤,全家谁保汝平安?”一句,最不可解,连幕府的臧师爷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不想三日前大营刚刚在绍兴扎定,朝廷征调的大金川八角碉屯土司阿木穰,率领他的七百名藏兵就赶到了省城,阿木穰的副将提前到大营报到,官兵五人竟都头戴虎皮帽!大营官兵无不惊讶,一问之下,那副将回说他们七百藏兵人人都戴虎皮帽,从来如此!大家惊叹说,这不正应了关帝庙的灵签!……
  天禄也很惊奇,说:“当真如此,可是吉兆了!”
  张应云道:“所以呀,满营都想看看是真是假。到营门看热闹的定是人山人海,弄不好,栅栏也得挤倒!”
  天禄说:“我们从离开到回来,不过半个月,大营真是面目一新,气象雄壮,简直变了个模样,不认识了!”
  张应云得意地说:“今日大营,不复往日寒酸了!”他细细告诉天禄:各省精兵陆续到齐,招募的北勇达三万余,已训练得有模有样,上阵不憷了;本地所募南勇,数量更大,约在五万左右,虽然不离乡土,但战时能够随时听调,就十个打一个,也能拖住五千逆夷!至于粮饷,要多少朝廷给多少,将军特命在杭州设大营粮台,绍兴为前路粮台,苏州为后路粮台,随营者为行营粮台;为了方便各路兵勇将银换钱,以免到集市买物时被欺受骗,将军特饬支应局开设了四处随营钱店,名为元胜、亨胜、利胜、贞胜,每到发饷之日,钱店门口便拥挤不开,生意兴隆,公私两便,大营门口也就很快形成了十分红火的小集市,热闹非凡。想想看,每个兵勇无论在“四胜”中哪一处换钱,都沾到了必胜的灵气,一战而能胜还用说吗?……
  张应云一行带领着大金川八角碉的藏兵队伍来到大营门前,已过正午,艳阳高照,消融了原野的积雪,和煦的微风带来江南早春的气息。大营门外门里,旗帜飞扬,万头攒动,从大金川藏兵的特殊旗号一出现就开始的鼓号齐鸣,声声不停,越吹奏越有劲,后来竟和进了大营官兵无休无止的欢呼声。因为人们看得清清楚楚:这些藏兵各个高大魁梧,面色黧黑,神态剽悍,比中原官兵威猛得多。最重要的是,他们所有的人,无论官兵,各个都戴着一顶虎皮帽。
  耳戴大金环、腰悬宝刀的八角碉屯土司阿木穰向将军跪拜、将军谦让并携手同进大帐那工夫,鼓乐和欢呼达到了最高潮。官兵们信心百倍,都说是上天垂兆,此战必胜无疑,那红旗报捷的日子就在眼前了。
  当日,满营都传说,将军接见阿木穰时,极是喜悦,特颁厚赏犒劳这些来自万里之外的雄兵,还大声说了一句:“收功当在此也!”营中各军为应此吉祥,争相效仿,后来的几天里,又有了黄虎头、黑虎头、白虎头、飞虎头等帽子,装点得一营五颜六色,喜气洋洋。更有幕僚献策,将虎头骨投入龙潭,可激千年老龙奋起,定能袭扰打翻并淹没夷船,确保大功成就。将军认可后,此策也欢欢喜喜付诸实施。据说前往投虎骨的人清清楚楚看到了龙背上鳞甲闪动,断言那巨大的老龙正跃跃欲飞。
  第二天,是联璧和张应云最露脸的日子。
  联璧向将军禀告了自募本地兵勇八百人,带回大营听调,将军格外高兴,亲自一一点检无误,随即命联璧管带,以备进兵之用。联璧于是由幕府师爷一跃而成领兵官,大喜过望。因这一队乡勇曾经训练,骁勇威武,整齐精干,又是本地人,令许多领兵将官乃至小钦差都看得眼热。联璧乐得做人情,五十人为一队,分拨给张应云杨熙联芳等好几位做了他们的护卫。于是上上下下无不称赞联璧才干出众,将军因而甚觉欣慰。
  张应云则把陆心兰的两名人质带到将军帐下,陆文荣指天日为证,重复他父亲的誓言:开兵之日必缚夷酋来献大营!将军大喜,形于辞色。果真如此,则可以达到孙子兵法中的上上境界——不战而屈人师!这是历代多少名将可望而不可求的良机,岂不又是上天所赐!
  始终运筹此事的张应云自然更加光彩,赶忙在粮台支取五千两做内应红毛乡勇的饷银,让吕美章带回宁波。当吕美章表示自己一个人带这许多银两不安全的时候,张应云大仁大义,大开方便之门,竟让本该留作人质的陆文荣跟他一同上路同回宁波。天禄不解,好几次对张应云使眼色他都不睬。等这两人带着银子走了,张应云才得意地对天禄说,这样才能让知书达礼的陆心兰因感恩而死心塌地做内应。
  张应云的大露脸更在不久之后:他终于正式被将军任命为前营总理,将驻扎曹娥江,受权调遣各路兵勇分队进剿。因各省带兵官无论职衔,多在张应云之上,定会不听指使,互相推诿,所以将军特授张应云令箭一支,宣告:有不遵张某人节制者,虽提镇大员,也将立登白简〈白简:旧称弹劾的奏章为白简。〉!张应云于是意气舒发,放开手脚,安心大展其才。他将带领前营官员近百、兵勇数万,还有随同他办事的七十名投效人员,对他这个小小的知州,也是一生难得的际遇,无怪他这些日子总是满面春风。
  天禄是这七十名投效人员之一。
  即将拔营开往曹娥江的头一天,臧师爷托人带话,叫天禄到他那里去。
  天禄走进幕府的院子,只见诸师爷欢聚一堂,两只半人高的铜熏炉散发着混有百合芳香的热气,一盏盏茶杯飘着清茶的淡香,师爷们一个接一个手持纸笺读着四六句或辞赋文,摇头晃脑,一个赛一个地慷慨激昂。被众人簇拥在正中座位上的正是将军本人,臧师爷坐在他下首,将军听到好句便忍不住击节赞赏,臧师爷则不住点头微笑。见此情状,天禄自然不敢上前,缩在门边静听静观静候。
  原来,因开兵在即,将军命幕府诸客预作露布〈露布:布告、公告的另一说法。〉,将从中选取合用的,事先着人缮写多份,以备日后向各处张贴。幕中多文墨之士,谁不想趁此良机大显身手、大展奇才?竟写得三十余篇之多。将军雅兴大发,聚会诸幕僚,请他们各自诵读自己的大作,由臧师爷评点,将军选定名次,入选前三名者得赏。
  师爷们的文章,果然不凡,预写如何暗伏、如何明击、如何炮火连天、如何将士用命以及将军如何运筹帷幄之中,三军如何决胜千里之外,那气势,那情绪,绝对是胜券在握,收复三城已成定局的架势。
  诸师爷终于诵读完毕,臧师爷也作了评点,虽一一赞美,倒都不过分。最后将军笑道:“诸君高才,不胜敬佩。但总要定个甲乙,就不得不委屈了。我看首推缪嘉谷先生,详叙战功,有声有色;其次是何士祁先生,洋洋巨篇,典丽堂皇;朱楷先生屈居第三,也是难得的大手笔了……”
  一时间欢声四起,都说将军判得极是公允,纷纷要酒来贺缪先生。幕僚王丹麓此时向将军进上他精心绘制了一月有余的《指挥如意图》,说,他以此图敬献将军,是因为确信将军定能指挥如意,马到成功。
  图卷一开,众人交口称赞。但见满纸烟云,浙东山水尽收眼底,宁、镇、定三城也遥遥在望;各路兵马军容整齐,刀枪如林,旗帜飞扬,如滚滚洪流向三城挺进;用笔设色,都极精细极雅致。最难得的是全图居中一处山间平地,在众多旗帜和兵马护卫簇拥的帷幄内,那位手持令箭、神态从容闲雅、比所有的人物都要高大的领兵统帅,其服饰、其身姿乃至眉目,都与将军十分相像。
  将军看一回图画,看一看众人。众人自然叫好鼓掌击节不止。将军把眼睛长时间地停留在画面上,拈须点头,满面泛上人们难得见到的非常舒心得意的笑,说:
  “好!极好!绝妙!”
  众人听得将军这满意非常的赞词,又都去向王丹麓起哄,要摆酒相贺。将军说道:“此图确是难得珍品,值得藏之永久,所以,将请营中各大员将官、幕府诸师爷一一题咏,日后不只是名画名金石,更是此番剿灭逆夷、收复三城、报仇雪耻、扬我天朝国威之佐证!百年之下青史留名也少不得这卷《指挥如意图》了!”
  众人群情激昂,响应着将军,这个说此役足可与圣祖皇帝平定三藩相比美;那个说,与平定张格尔之战前后辉映,可称青史双绝。有人问起大军凯旋日万岁爷会不会亲迎出城,更有人因想到红旗报捷、午门献俘的盛大场面和由此而来的巨大荣耀,不禁热泪盈眶……
  天禄躲在众人身后,也被这里的特殊气氛感染,心潮澎湃,热血沸腾。他看到了从来不曾见到过的宏大声势、收复失地的决心和上下同心协力的感人情景,天时地利人和,三者兼备,必能一战而胜!
  在宁波与他苦苦寻找的小师弟失之交臂,使他非常失望,沮丧得终夜失眠。略得安慰的是,知道了天寿已经痊愈;甚觉感奋的是,小师弟始终维护着自己的一份正气和高洁,没有因苦难因伤病而与殷状元等人沆瀣一气。他也曾想立刻去追踪天寿,但天寿踪迹莫明,到哪里去追寻?况且他身负大营重任,岂能一走了之?联络内应的成功和大营今非昔比的气势、军威、必胜的信心,也影响了他。男子汉大丈夫得此良机,岂能白白放过!理当奋发有为。大战就在眼前,立功就在眼前!因军功受赏得官,乃是正途,从此跳出梨园行,重打锣鼓另开张,也能让小师弟从此脱离苦海,过宁静的太平日子了……
  一片喧哗,打断了天禄的遐想:原来将军已经离座,众人拥挤一团,争着送出来正打门口经过。天禄觉得将军的眼睛在众人中发现了自己,并在自己身上停留了片刻,似乎还微微地点了点头,他赶紧躬身低头拱手,表示恭敬。待他再抬头时,将军已被众人送出院门了。师爷们回到院内互相说笑打趣着各自散开,臧师爷这才将天禄叫到自己的房中。
  臧师爷略道寒温,便立刻转入主要话题,他说:“因你就要随张应云去曹娥江驻扎,时间紧迫,我也就长话短说了。我知道上回在苏州去虎丘,小杨侯跟你结了仇,可不知道联璧为什么跟他联手暗算你。听说你这回同他一路去宁波侦察夷情,莫非途中有什么过节不成?”
  “暗算我?”天禄吃了一惊,随即笑道,“怎么会呢?他们都是有职有衔的大人老爷,暗算我一个草头小民有什么好处?”联璧一路上的种种情态,被囚柴房时令人心酸的自白,自己对他由反感到同情到帮助的所有经过,骤然间都涌上心来,叫他辨不清滋味,说不出一肚子苦楚。
  “是呀,我也奇怪。日前,联璧忽然找到我这里,说你是个戏子,约我一同首告到将军那里。我问他从哪里听来的,他说月初小杨侯回苏州后路粮台办事,他相好的一个苏州船娘,喏,就是上次你们去虎丘当众亲热你的那一个,说你从小就是她爹的徒弟,是班子里最出色的丑角儿……因为其中涉及狎娼,小杨侯自己不肯出面首告,联璧就自告奋勇了,很义正词严的样子。”说到这里,臧师爷停下话头,看看天禄。
  天禄低头皱眉,一句话也说不出了,此刻他心中更被一阵惊痛搅得如同乱麻。这些日子来一直解不开的谜,竟得到这样残酷的答案!
  虎丘之行最令他糊涂的,就是那位名妓珠娘的莫名其妙的行为,使天禄当众出彩,尴尬万分,事后迷惑,不知所以。杨熙还因此恨他,弄得他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儿。这么看来,那位船娘正是几年前被师傅卖掉的双生女儿中的小香,她的正名不是叫珠兰吗?……
  珠娘——珠兰,他怎么就没有联在一起想想?是她脸上脂粉太厚、妆饰太浓,还是这几年长得变了样?他怎么一点也没有面熟的感觉?……想当初还没有发现小师弟的秘密,他和天福都对小香暗暗钟情,按师傅的打算,他与小香原是一对儿,不过小香心高气傲没把他天禄放在眼里就是了……如今却落到这步田地……
  臧师爷见天禄没有接茬儿的意思,就继续说道:“我对联璧说,这种无根流言不必听他,大敌当前,办好正事要紧。不料他还是告到将军那里去了,要求拿你问罪,无论如何也该把你驱逐出营!将军问到我,我便说不能无根无据随意罪人,眼下正值朝廷用人之际,原应不拘一格才是。将军终究是明白人,不准联璧所告,还嘱他不得乱传这等流言,事情才算压过去。你仔细想想,是怎么回事?”
  天禄实在想不明白。那日他回到后山泊,联璧已同他募集的八百乡勇整装待发了。濮贻孙跟脚也赶到,几乎喘气的工夫都没有,便急急忙忙赶路回大营。临行前天禄曾与前来送别的叶氏沈氏等乡绅话别,当时不在旁边的联璧后来一直借故盘问叶沈二人都对天禄说了些什么,直问得天禄不耐烦才罢。途中,听联璧对濮贻孙说,这八百乡勇经将军点检后,若能归他管带,他一定分出一半给濮贻孙。
  天禄不想说联璧恩将仇报之类的过头话,只据实将这些情形说给臧师爷听,末了还说:“联璧老爷人生得漂亮,办事儿麻利,官场上少见的人物儿,但凡跟我说话也总是未语先笑,我这里受宠若惊还来不及呢,怎么肯跟他结梁子!”
  臧师爷皱着眉头想了片刻,疑惑道:“莫非他这自募乡勇有什么名堂?……也罢,你且回去,多加小心就是,别看他未语先笑,离他远着点没坏处。此去曹娥江他也随前营办事,还是那句老话,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天禄连连点头,心里还想着另一句俗语:人心隔肚皮。
  驻扎曹娥江之后,天禄随在前营总理张应云左右,从早忙到晚,忙得晕头转向,就忙的三件大事:
  继续加紧与陆心兰的连通;
  继续大量募集乡勇,分队伏入宁、镇、定三城内外为奇兵;
  加快火攻船制作,加快排兵布阵,筹划正面攻城。
  张应云每日所办军事,当夜一定要发密函派专人送报将军。几天下来,张应云精力不济,鸦片比往常吸得更凶;天禄和其他随同办事的人,也被他支得东跑西颠,累得筋疲力尽。
  这日,天禄随张应云到江边收验各处送到的火攻船,那景象颇为壮观,六百多艘崭新的木船,远远望去像庞大的白色鱼群,挨挨挤挤,遮蔽了半条江,松木的香味和着淡淡的桐油气息弥漫一路。
  张应云收验完毕,就像刚吸过鸦片一样精神焕发,很兴奋地告诉天禄,这些船,将每船上置桐油二百斤、硝磺四十斤、草柴三十担,联五船为一排,于退潮时分,顺流而下,连樯并进,一船火起,五船并发,围烧夷船,使其付之一炬。城内伏兵、城外正兵均以船上火起为号,到那时奋力开仗,大功必能成就……随即他语气一转,说现在船已备好,桐油、硝磺和草柴也都装进库房,我拨给你一百名役,五天内将各船所需用品一一备齐装船,如何?
  天禄暗自算了算觉得不困难,打了点余量,说:“给六天吧,一人一天装一条船也好算账。硝磺先分好在那里,哪天开兵哪天再上船,免得出危险。”
  张应云夸天禄想得周到,定下从第二天开始算起,六天完成。
  整个下午,天禄就留在江边仓库,一一查点桐油硝磺等物品,准备大秤和大桶,安排次日的差事。
  时近黄昏,张应云突然遣人召他回营,一见面没有多话,只说有紧急密函要着他同另外三人一同送回绍兴大营,面交将军本人。天禄不好多问,当下赶紧吃了几口饭,连衣裳也没来得及换就上路了。
  同行的一个是常常送密函的,另两个仿佛是大营的人;平日都不熟,一路无话也就罢了,可天禄觉得自己处处受着他们的监视甚至看守,联想到他的差事突然改变和张应云派他回大营时极不自然的神情,眼睛都躲闪着不肯看他,心知有异,莫非一计不成又生二计,暗算他的人还不肯罢休?
  还真被他猜着了。
  赶回大营,天已全黑,同行三人把密函和天禄一起交到将军案前,便恭敬退下。天禄按照常礼,对将军跪拜之后便要立起,只听一旁的臧师爷厉声说道:
  “慢!将你如何勾通逆夷、泄露军机、甘心从逆做汉奸之事,从实招来!”
  天禄大惊,说:“这是哪里说起!我去宁波勾连陆心兰,乃是张大人所遣;约同陆心兰于大军开兵之日动手,也是张大人精心筹划的,我……”
  “谁问你陆心兰的事!”臧师爷一声断喝,“你进宁波城原为联络内应,倒做了逆夷的内应!你与逆夷如何相识?谁人牵线?快快招供!”
  天禄陡然想起,那日他冲出状元坊,发现亨利一直追在身后,非常引人注目,他左拐右弯地在窄小的街巷中转圈子,仍不能摆脱,干脆走进了他刚进城时歇脚的那个荒凉无人的小破庙。如果有人看到他和洋人说话,那就只能是濮贻孙了,因为只有他可能再到这个小庙里来。但濮贻孙若当时在侧,应该听得出他们的谈话毫不涉及军事,他为什么要诬告天禄呢?
  当时,他们两人都跑得气喘吁吁,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好半天相对无言,后来才终于开口说话。如今,天禄在记忆中飞快地搜检着那些话,就像他在听别人对话一样清清楚楚:
  “天禄,你为什么跑?”
  “你为什么要追?”
  “你不认识我了吗?”
  “但愿我从来就不认识你!”
  “我不明白,你在生我的气,对吗?”
  “对,我生气,你骗了我!去年你说,你们只是想要平等贸易,派来兵船和军队是要保护你们在广州受到迫害的商人和侨民,还说只是吓唬吓唬我们的朝廷,只要朝廷肯签订贸易和约,兵船和军队就会退走……说得多好听!现在成什么样子了?你们攻城掠地,杀人放火,跟强盗还有什么两样?”
  “我很抱歉,我也没有想到这种结果!……战争一旦打起来,后果总是很悲惨,跟人们最初的愿望就越来越远了……但是,战争是两个国家的事,是两个国家政府和政治家们的事,又不是我个人能决定的,也不该由我负责!友情才是永恒的,何况是我们从小结成的友情!要知道,我所以愿意跟随军队来到中国,最大的心愿还是咱们梨园四结义重聚呀!”
  “我知道,你跟那些夷鬼不一样,你还有良心!”
  “怎么?……”
  “洋洋洋大……大大人!小小小的是……天生生生的……一一一腿长,一……一腿腿…………短、短!……”
  “是你?……”
  “对,是我。我看到你夺鞭子扔掉,也听到你嘱咐发给我们脚钱……我还看到你跟另一个夷鬼兵头争吵,但你没法阻止他带领夷兵追杀逃跑的官兵!”
  “你,你都看到了!……唉,我非常抱歉……”
  “那,你肯不肯脱掉你们夷人的红皮,跟我走呢?”
  “这不可能!”
  “为什么?”
  “要是我反过来问你,你肯不肯穿上我们的红军服,跟我走呢?”
  “这可不一样!是你们不对,是你们打到我们家门口来的!”
  “是的,我知道。此战残酷、不义,连同我们的鸦片贸易,一样卑鄙。然而它联系着我们的国家利益和荣誉,是非和道德就是第二位的了。我是个军人,只能听从国家的召唤,没有别的选择,你应该理解我,原谅我……”
  “我不能。只有绝交!从此后你我谁也不认识谁!……我还得告诉你:不必再找大哥和小四弟了!跟你翻脸恨你骂你的那个状元坊的病人,就是天寿!我可以断定,他绝不肯再见你!”
  “啊?!是他?……上帝啊!……”
  “他已经走了!他也跟你绝交了!”
  当天禄恶狠狠地说完最后一句话,扭头就走的时候,亨利没有追出来,甚至没有出一点声响。他一定是惊呆在那里了。每每想到亨利的情状,天禄在痛快之余又不免觉得有些不忍心……但亨利大概想不到,这样一席绝交的谈话,竟坐成了天禄通敌的罪名。
  面对通敌的指控,在臧师爷和将军面前,天禄决定说真话。
  “启禀将军,小的在宁波是曾与一夷人共话。但一来此人乃随队军医,并不知道军机事务;二来乃小的幼年所交朋友,这次在宁波是巧遇,并非预谋;三来小的所讲,句句责以大义,声色俱厉,以邂逅始,以绝交终,并无私心,更无丝毫泄露军机甘心从逆之意!”
  将军和臧师爷都很惊异,交换眼色时都掩盖不住他们的好奇,便一路追问下去,天禄也就毫无隐瞒地从梨园四结义,说到海上遇抢受伤被救治时的重逢,说到余姚城北的巧遇和宁波城中两人的绝交。当然他也知道避趋的道理,其中大有关系的天寿和鲍鹏他都一句没提,于前者他必须要保护,对后者他是不想招惹麻烦。
  将军和臧师爷听罢,互相望着,将信将疑。
  臧师爷问道:“你说这些谁能作证?”
  天禄道:“无人可以作证,只问得过自己的良心。但是说我通敌从逆、泄露军机又有谁能作证?除非把亨利找来当面对质,才能弄得清楚!”
  将军和臧师爷没有说话,天禄更印证了自己的猜想,濮贻孙只看见他与亨利交谈并没有听到他们交谈的内容,便以通敌嫌疑入告了。不管濮贻孙出于什么目的,两国交战时候,与敌方人员私下接触,引起怀疑是理所当然的,此时天禄倒不怪濮贻孙,但是背上这么个嫌疑,照眼下的情形很难洗刷干净,自己决计没有好果子吃!他心里暗暗叹气,等候将军发落。
  “那么,你是会说夷话的了?”没想到将军问了这么一句话。
  “回将军,小的不会说夷话,是亨利从小在中国长大,能说官话。”
  “如果……”将军迟疑片刻,又看了看臧师爷,终于往下说道,“如果日后差你到夷营办事,你可敢去?”
  “将军差遣,敢不从命!只是小的已与他绝交,再转去求他心有不甘……”
  “如果此役一战而胜,自然用你不着了,万一……”
  “将军!”臧师爷站起身,不合常礼地竟截断一军统帅的话,说,“天禄的事既已问清,就让他退下吧。”
  “也好。”将军点点头,示意天禄起来,忽然笑了笑,说,“其实那日虎丘之行,我已认出你了。柳知秋的徒弟,老太后寿筵上唱的《双下山》,差点儿叫王爷收进他的王府大班,对吧!……”他挥了挥手,满心惊惧又满心感激的天禄后退着出了小厅。
  原来将军早就发现他是戏子,竟然这样回护他!除王室贵族对昆曲的痴迷之外,还要说是将军宅心仁厚的缘故。想想他身为钦差,敕封扬威将军,统帅大军,当是八面威风;但勤于军务,屏绝馈献,深自检束,自奉俭约,实在是朝廷里官场上少有的人物,可惜仁慈太过,驭下不严,以致麾下借其名而招摇,干许多坏事,各种讪谤都落到他的头上,岂不冤枉!……天禄一边收拾衣服鞋袜,准备连夜赶回曹娥江,一边在心里替将军不平,为将军难过。将军他自己知道不知道呢?……
  臧师爷一脚踏进屋里,劈头就说:“你讲的我都信,我知道你决不是那等卑劣小人!但眼下有件要事我必须跟你讲明,事关将军一生大节名望,我要你一定要答应我!”他黑眉皱得很紧,以至眼睛仿佛陷入眼窝深处,使他平日开朗的宽脸罩上一片阴郁。
  天禄不知何事如此严重,连忙挺身笔直站定,说只要他能办到就一定效劳。
  臧师爷想必思虑已久,一旦说开便滔滔不绝:“朝廷中如将军这样的皇亲贵胄可谓凤毛麟角,就私交而言,我也不能见他落个身败名裂、远如秦桧近如琦善的下场!将军出京时,朝廷原有剿、抚两议,是将军与我等力主剿灭,方有今日之大局。如今开兵在即,大功将成,将军忽又心存犹疑,对此我极是担心,深恐他一步不慎铸成大错,留千古之骂名!若青史定案以将军为奸臣,我臧纡青枉为将军诤友,愧对祖宗先人了!……”
  “臧师爷,我不大明白……”
  “好吧,我再说得透一些。此役本已胜券在握,将军却在预留败绩后讲抚的后路!此心思一动,只怕万一初战不成功,他便沦入主抚一派,重走琦善割地赔款的老路,一生清名必将毁于一旦!”
  “将军怎么会去讲抚主和!不会!”
  “你就是他预留下的与逆夷讲和的后路!他若一变而为主和,你就是他的鲍鹏,你就是他的张禧〈张禧:主抚派两江总督伊里布的仆人,1840年间,曾多次为伊里布和定海英军传递信件。张禧也写作张喜,又名张士淳,字小沧。〉!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
  天禄吓了一跳,想想今天将军对自己的问话,又不得不承认臧师爷虑得有理,便忧心忡忡地问:“那我怎么办呢?”
  臧师爷面容更加严峻,说:“此仗若胜,你只管等候嘉奖;此仗若败,我要你连夜逃离大营,于将军,于我臧纡青,于你天禄,都是百无一害的好事!”
  天禄连连点头,不仅完全答应,还对臧师爷感激万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