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 雾 卷

 

○ 第15章 ○



虽然已入腊月,状元坊每日仍要花铺送进鲜花。今天逢十五,盆花瓶花要比平日多一倍,一来是头等妓院的派头,二来据说是白夷的习惯:他们进妓院先跟姑娘共进美餐,餐桌上必须摆放鲜花,还要奏乐歌唱直至尽兴。状元坊很为此自诩,花铺送花也就十分招摇。十个雇来的精壮小伙子,一人一副干干净净的担子,或八盆兰花,或八盆水仙,或青翠欲滴的绿竹,或芳香袭人的丹桂,有整棵的红梅树、白梅树和腊梅树,也有专供插瓶用的大扎各色梅花,还有在暖房里靠炉火烘烤的各色唐花:月季、玫瑰、芍药等等。鲜花的艳丽色彩和这一长串担接担、脚跟脚的漂亮挑夫,在冬季的街道上非常引人注目。
  十副担子进了状元坊,在宽敞的前院停住,状元坊几乎所有的娘姨和小大姐都拥来看花,闹闹嚷嚷赞个没完。通常上午都在屋里昼眠不起的妓女们,也被引得出了屋,三三两两,在楼上倚栏观看。一个管事的娘姨打着一口不走样的扬州话,高声喊道:
  “阿兴,阿江,你两个快去拿新买的水仙盆搬得来!”
  被叫做阿兴和阿江的两个男仆,很快就抬出来一筐形状各异的冰裂纹瓷水仙盆。挑了两小筐水仙头的小伙子,看了看水仙盆,说:“我这里格水仙头,都仔仔细细洗过的,这水仙盆,乖乖,太脏了嘛,可好打盆水来洗洗干净?”
  “洗洗”念成“死死”,还有韵味别具的“乖乖”,这一串地道的家乡话,叫管事的娘姨听得又惊又喜,一面吩咐男仆打水来,一面走到这小伙子跟前,笑道:“小哥你也是扬州人呀?我在这块地方,好多年没听到家乡话了呀!”
  天禄连忙笑着回答说:“是的嘛,到得宁波,就像到了外国,说话实在是难懂!听到婶婶讲家乡话,心里头蛮舒服蛮舒服!”
  “真是的呀!我来这块地方也有十多年,宁波话就是学不来!硬得来吓人!人家说的,宁听苏州人相骂,不听宁波人讲话,一点不错的!……小哥在扬州住在哪块?怎么到宁波来的?”
  天禄在扬州搭班唱戏日子不浅,对扬州很熟悉,一面洗那些水仙盆,一面答道:“我家住在北城上买卖街都天庙左近……”管事娘姨快嘴快舌地抢着说:“对的对的,我先前住在下买卖街,也常去都天庙烧香,还记得庙里头好多好多白果树,现今还是那样?”天禄接着说道:“还是那样,一棵棵都粗得来两人合抱不住,树上鸟窝多得不得了,一到春天夏天,啄木鸟整日‘笃笃笃’、‘笃笃笃’,比单皮鼓敲得还要好听呢!”
  “对的对的,我在家时候就那样!”管事娘姨越发高兴,对这小同乡也就越发关心,“那你怎么流落在这里……”她看看天禄的担子,没有说下去,自然是觉得小同乡落了难,才会跑外乡做挑夫这种下等粗活的。
  天禄叹口气,说:“我原在扬州有名的双庆班打杂,后来班子散了,只好去给一家生意人帮工,随他来宁波做买卖。他赔了本,自己悄悄就跑走了,拿我的工钱也赖脱了,害得我吃穿都没着落,好在还有把子力气,每日做做,除了要再积点盘缠好回家,还要找他家算账哩!……婶婶,你可要我给你扬州家中带信?”
  管事娘姨笑得有些辛酸:“信嘛,不用带了,我家中已经没有人了……要是方便,小哥回去到都天庙替我烧烧香,还还愿,这些年托都天老爷保佑,我这孤老太婆没病没灾,吃穿不愁,算是有点点福气的了。”
  “放心,我回去一定替婶婶抢一炷头香烧烧!”天禄仿佛顺口说起,“连婶婶这样做娘姨的都有福气,怪不得外头人都说状元坊日进百金,生意好得很呢!”
  “日进百金哪里撑得起这么大一份场面!”管事娘姨口气很大,“这十多年,全靠我家先生能做会做,才做成这宁波第一份的状元坊。我家先生也是扬州人,从梨园转做勾栏。我是一起头就跟着先生,样样都看在眼里头,实在是难为她老人家了!”
  天禄明白,管事娘姨所说的先生,就是殷状元,扬州与苏州差不多,头等妓院称书坊或书寓,也叫私寓,其中妓女要会说书善唱曲兼通诗画,所以称先生而不称小姐、姑娘或官人。天禄道:“婶婶你叫她老人家,莫非她已经七老八十,是个老婆婆了?可我听得人家说,她蛮标致蛮漂亮也蛮风流哩!……”
  有人在他们背后格格一阵娇笑,柔媚地说道:“小同乡,回头看看我这老婆婆,可有七老八十?……”
  天禄赶忙回头,亮丽鲜艳的色彩刺激得他不住地眨眼:织金凤戏牡丹宁绸丝棉袄,天青缎滚边满身洒绣的宝蓝缎马甲,银红绉面湖蓝缎脚松江花边夹裤,乌黑的头发梳了个盘龙髻,亮晶晶地插满了金银水钻首饰和绢花,鬓边还戴了两朵刚刚摘来的水仙花。色彩太纷繁富丽,衬映着一张浓妆艳抹的粉脸,叫人无法确定她的年龄,但天禄已从她的眉眼间看到了他想要看到的东西,更加确信自己判断无误。
  天禄就像在戏台上,很夸张地表演着一副惊呆了的傻相:张大了嘴瞪大了眼,直直地盯着她看,仿佛成了木头人,丧失了说话和行动的能力,好半天才期期艾艾地说:“老天爷!……这……这不是神仙妃子临凡吗?我一双眼睛要给照瞎掉了!哎哟哟,吃不消!吃不消!……”
  被赞美的佳人儿得意非常,笑得更加妩媚,也用地道的扬州话说:“我早就说过的,小姑娘家家青春年少,娇嫩得滴水,胭脂铅粉倒污了颜色,穿得也要素净雅致;上点年岁,就该穿金戴银,大红大绿,浓妆才好遮丑,对不对?”
  天禄故做迷惑状,说:“看不出你上年岁,你也一点点都不丑!”
  她笑得脸上像开了一朵花儿。管事娘姨连忙对天禄说:“小哥你好眼力,这就是我们状元坊的老板娘!”
  天禄想了想,然后恍然大悟:“可是宁波城里人人知名的殷状元?”
  殷状元笑道:“你倒蛮灵巧!小同乡,你就在我这里帮工可好?年根生意忙,人手不够。我多把你工钱,你不是要积盘缠回乡吗?”听她这话音,天禄跟管事娘姨的交谈她都听到了,想必早就停在他们背后了。
  天禄挠挠头皮,迟疑不答。殷状元笑道:“怕在妓院帮工说出去难听,可是的?你既在梨园帮过工,有什么两样?你回家不说谁知道?”
  天禄揉揉鼻头,小声说:“让我想想。”他低下头去洗最后几只水仙盆。
  等帮工们按坊里的要求,把花和树都放置妥当,领了工钱各自离去之后,天禄才走到殷状元面前,说:“老板娘,我有几句话想跟你老人家商量,你看……”
  殷状元对这个机灵的小同乡很好感,说:“屋里坐吧,我们门户人家,桑梓之情还是蛮重的,多的说不上,一顿茶点还是理当的!”
  雕花的乌木小桌上,摆了四碟点心:豆沙包子、肉馅烧饼、眉毛酥饺、油炸麻团。茶盏上袅袅飘散的轻纱般的热气,带出上等绿茶特有的清香。看来主人是真心留客,想把小同乡收归麾下了。天禄决心不再绕圈子,当这间小小的花厅里只有他和殷状元两个人的时候,单刀直入,突然问道:
  “老板娘一定知道殷天喜这名字吧?”
  殷状元惊得一跳,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不容她多想,天禄接着说:“京师名曲师柳知秋柳老先生你也一定知道的。”
  殷状元张了张嘴,没说话,目光犀利地盯住天禄。
  天禄一笑,不再使扬州腔,说:“我敢说我没弄错,老板娘定是柳老先生的长女、天喜师兄的夫人媚兰姑娘!从师傅说,我该叫你一声师姐,从师兄说,我该称你一声师嫂!实在是进你这状元坊不容易,故弄狡狯,望乞恕罪!……”说话间,天禄朝着殷状元拜了下去。
  昨天从陆心兰处回来后,天禄一直为如何进状元坊寻找天寿的事焦虑。他趁着黄昏时节装作寻找失物,绕着状元坊走了一圈又一圈,盘算着如何才能两全。
  他虽是梨园弟子,但洁身自好,从不进花街柳巷,从不沾鸦片赌博,自从知道天寿的真相之后,心里又多了一种自律的力量,要向师弟证明自己的洁净可靠。所以假作嫖客进门,他不肯;而进状元坊的不仅有旧日的老客,更有碧眼拳毛肤色粉红的英夷大小兵头,那个“虞二舅爷”专在大门口接待这些洋鬼子,自己更不能冒这份险!……要进后门倒是容易,扮个乞丐对天禄来说是小事一桩,可是这样的人进了后门,很难到坊里面到处走动探寻,也很难见到那个他捉摸不清的殷状元,弄得不好当成小偷押送到洋官手里,岂不又是个大麻烦?……
  在他伤透脑筋、举棋不定之际,状元坊面街的一处小楼上,一阵悠扬的歌吟直送到他耳边,一个清亮的嗓音,和着管笛笙和琵琶,有腔有调地唱着一段昆曲。天禄行家里手,一听便知,是《琴挑》中陈妙常那支有名的背躬自白《朝元歌》:
  你是个天生俊生,曾占风流性,无情有情,只见他笑脸儿来相问。我也心里聪明,把脸儿假狠,口儿里装作硬。我待要应承,这羞惭,怎应他那一声?我见了他,假惺惺;别了他,常挂心。看这些花阴月影,凄凄冷冷,照他孤零,照奴孤零……
  天禄惊异不已:这明明是柳家的独门唱腔!行声运气一点不差,只是韵味显得嫩,不像是天寿!难道天寿病得技艺减退到了这种地步?按天寿的犟性子,不可能在这种地方侑酒卖唱的。那么,这会是谁呢?是殷状元本人?……她怎么会是天寿的姐姐呢?天寿不是就三个姐姐吗?哪一个也不到能收干儿子的岁数哇!也许……天禄心头一亮,一件遥远的往事浮上心头:十多年前随师傅离京师南下途中,天寿为了探询一个远嫁的大姐姐,招得师傅大怒,严禁家中再提此事。他私下偷偷问过大他三岁的天福,天福支支吾吾,只提了一句殷师兄,正巧师傅进门,就吓得再也不敢说了。
  殷师兄叫天喜,天禄从师学戏时才六岁,待他最好的这位殷师兄已经二十岁了。他模模糊糊记得,殷师兄和天寿的大姐姐是前后脚消失了的。他那时年岁太小,也没把这当回事,师傅不让问不让说,年深日久的,他也差不多忘记了。这么前后联起来一想,天禄几乎断定殷状元就是用了丈夫姓氏的媚兰!
  也是机缘凑巧,那段曲子唱完的时候,管事娘姨正送花铺的伙计出门。听她用没有多大改变的扬州腔对那伙计说,长溪岭的梅花最好,明天是月半,要加倍送花来。于是,天禄就赶到花铺做帮工,并在进状元坊后有意在管事娘姨跟前说扬州话,终于达到了与殷状元直接见面的目的。
  殷状元满腹狐疑,对天禄看了好半天,问:“你是什么人?”
  “我也是柳门徒弟,不过师兄师嫂离开的时候我才六岁,我叫天禄,唱丑角儿的。”天禄说着,突然将身子蹲下来,走着非常麻利的矮子步,双手做着熟练的动作,口中说着极快又极清楚的苏白,“呔!呔!呔!将奴戏将奴戏,放子呐笃辣骚猪婆黄胖瓮浓宿笃狗臭屁!我哩二官人正直无私,弗是个样人!吃酒打老虎是哩个本等。况且我哩兄弟还是童男子,从来不听妇人言,塞聋子耳朵,弗听见弗听见!”
  这是《戏叔》一出中潘金莲挑逗武松不成,反向武大郎诬告武松调戏时武大郎的一句反驳反骂。因为动作和说白都很繁难,丑角演来往往因吃重而偷工减料,天禄却来得淋漓尽致。殷状元当然看得出来,没有幼功、没有十多年的台上经验,决到不了这一步。
  见殷状元看得发呆,天禄只当她还不信,便说道:“我小时候,殷师兄教过我一个身段,这么多年我都记在心头,实在是漂亮得很呀,可知殷师兄当年风采惊人了。”他左手后背、左脚跟朝前点放、头部和上身略向左扭的同时,右手小指微翘,用伸出的一根食指慢慢地从上而下做理须状,嘴里用韵白念道:“昨夜阿谁扶上马,今朝不醒下楼时。”说着由腰部暗暗用力,使整个身体随着腰肢如柳条拂风似的轻轻摇曳摆动,那一份儒雅、潇洒、秀美的醉态,真是难描难画!是《醉写》里的李太白,也只能是千古酒仙诗仙李太白!这无论如何是外行人学不来的,也是外人不得知道的。
  殷状元满眼涌出泪水,仿佛又看到了丈夫当年英姿。她赶紧掏手帕沾去泪,免得冲散了脂粉,吸着鼻子笑道:“果然是你,小兄弟,长得这么大了!……”说话间又哽咽着再抹眼泪。好半天才平静下来,笑道:
  “小兄弟,你是真落难还是假落难?找我有事吧?”
  “师嫂既肯认我,我也不再绕圈子了。我来找师弟。”
  殷状元的眼泪一瞬间就消失了,眼睛里满是警惕:“什么师弟?”
  “我的师弟天寿,你的亲兄弟呀!”
  “你……凭什么到我这里来找他?”
  “师嫂不要着急,我既不是官府的人,也不跟夷人搭挂,师傅临终把小师弟托付给我和天福,可小师弟跟天福闹崩了,从此没了下落。这半年我一直在寻他,得知他投奔英兰姐,所以赶到山阴,从那里得到消息,说小师弟在你这里养病,我放心不下,这才冒险进宁波城,打探他的下落和病情……”
  殷状元只不做声。天禄急得很,又不好表现得过分,只好赔笑道:“师嫂莫非还在生我的气?实在是宁波给英夷占了,你这状元坊又与众不同,多年不见,怕师嫂不肯认,才出此下策。小弟已经赔过罪了,万请师嫂见谅。”见对方还是没有表示,天禄再绷不住了,发急道,“师嫂,求求你开口好不好,师弟究竟怎么样了?你就说句真话好不好?小弟给你跪下还不行吗?”他说着真的扑通一声跪倒。
  殷状元看上去还是拿不准的样子,但终于说道:“哪个要你跪!快起来。你等在这里,我去看看……”一句话只说了半句,她已经转身出花厅而去,留天禄一个人在这里忐忑不安,走来走去。他一会儿兴奋,一会儿担忧,心怦怦地跳得很凶,只得大口大口地喝茶,来减缓即将见到师弟引起的激动。殷状元没有再否认,那么师弟一定就在这里了!
  忽然,那位管事娘姨推门进来,说:“小哥,先生叫你。随我来。”
  一路上,穿院落过廊子,不知迈过几重门槛,还经过一处小小花园,爱说话的管事娘姨不住地上下打量天禄,竟一句话也不敢讲了。天禄虽然心乱如麻,也不免奇怪地问道:“婶婶,老看着我做什么呢!”
  管事娘姨小声问:“你到底是先生的什么人呀?她竟肯让我带你去见小爷!要晓得,除了先生自家和我老太婆,谁也不准进小爷住的院子!……先生带梦兰姑娘去了一次,梦兰姑娘就发起了寒热病!不用先生禁也没有人敢靠近……”
  “那谁去服侍病人?”天禄急了,问。
  “这你好放心,小爷有自家用熟的一个叫青儿的小厮,先生拿给小爷的无论吃的用的,样样都是最最好的,原先那小院子最背静,是先生专用来教训处罚关人的地方,这回特地为小爷又是粉刷又是新修的,弄得来漂漂亮亮清清爽爽……看见前面的高墙了吗?还在墙的那一头哩……”
  天禄听着,完全明白殷状元特别谨慎的道理。想想宁波城上悬挂的吕泰的人头,就知道殷状元此举冒了多大风险。虽然人们常说婊子无情义,天禄对殷状元讨好夷人也十分鄙视,但她此时此地肯收天寿在家中养伤,就是个难得!
  他终于走进了那所门户严紧的小独院,走进那间小小的、极洁净极素雅的小屋。马上就要见到吃尽辛苦四处寻觅的意中人了,天禄呼吸不畅,觉得心肺似乎在胸腔里颤动着互相撞击,发出令他头晕目眩的沉重声响,他几乎耐受不住了……
  但这可怕的体内声响,却在重重的一震之后停止了,因为屋里没有天寿。殷状元独自坐在床头的小几边很难看地笑着,那是一种沮丧的气恼的冷笑,要表示出全不在乎,却又掩饰不住伤心失望,甚至还有某些羞愧……天禄的心沉下去了,他想他是白来这一趟了。
  果然,殷状元用力摇摇满是珠翠绢花的头,仿佛要把什么摇掉一样,冷冷地笑道:“你看,你吃苦受累冒险,全白费了!你的这师弟,他,他不辞而别了!”
  天禄咬紧牙关,迫使自己冷静下来,问:“他会到哪里去?不是出去玩儿?”
  殷状元只哼了一声,表示不可能。
  “他什么时候走掉的?”
  “不是前天夜里,就是昨天……”
  “怎么?从昨天到今天,你都没有看他?他是病人,才多大岁数,又是师姐你的亲兄弟,你怎么……”
  “我怎么啦?我怎么啦?”终于忍不住地发作了,她跳起来,胡乱地挥动着双手,对着天禄又喊又叫,“我不就是心疼他这个亲兄弟,才冒着给夷人杀头的罪,留他在家,给他治病治伤!你要晓得,他是从定海过来的呀!他不光打摆子,胳膊上还有枪炮伤呀!要不是那位治病的英夷大夫心肠好,看他是个小孩子,信了他被炮火误伤的瞎话,只怕早就大祸临头了!……”
  天禄吃惊地说:“英夷大夫?什么英夷大夫?”
  “是个叫亨利的英夷船上的军医。人家好心给他治病治伤,他倒好,从来不给人家一个正脸儿,更别说笑脸儿了,不是蒙头钻被窝儿,就是躲到帐子角角落落里,劝了好久才算同意人家把脉上药,也只伸一只胳膊在帐子外头!哪有这样的病人!这么犟的脾气,生是爹妈给惯的!……”
  天禄此刻心念百转,真不料当年的梨园四结义竟又有一个重逢的机会!听殷状元的话音,师弟想必不肯与这个早年的小三哥相认。
  殷状元端起桌上的茶碗,把已经凉了的茶水一股脑儿灌下喉咙,闭着眼睛静了一静,再开眼说话时伤感地笑着:
  “真是叫爹娘惯坏了!可他若是我的儿子,我怕是惯得更厉害!小弟实在天生是梨园行好旦角材料!在台上千娇百媚,平日里也跟唱小旦的一样,言语行动间都带着女气,他自己又爱好这一行,若真入了相公堂子,怕不要红满天呢!你想想看,他到现在都还缠胸缠腰缠肚子呢!我问过他何不放放松,他说缠惯了,跟你们从小缠脚一样,放开倒浑身不舒服!……”
  天禄心一酸,差点儿掉泪,赶紧低头遮掩。
  师弟从小缠身,师兄们都是知道的。但直到今天还在缠,那显然已不是为了唱戏,而是为了遮掩他的女儿之身了!这也是进状元坊后天禄很担心的事,在这里,天寿是女身的秘密万一败露,连亲生女儿都不放过的殷状元岂能放过他!
  天禄不由得问道:“他缠身,你怎么知道?你看见了?”
  “自家的亲兄弟,有什么不能看的!”殷状元说着又愤愤起来,“就为这件事,他还大发了一顿脾气!……那时候他发热昏,热一退下去就一身大汗,浑身透湿。我叫青儿给他换衣裳,那黑小厮竟然不敢,说小爷不准任何人碰他!什么古怪毛病!这种下人的活儿我本从不做的,自家亲兄弟就说不得了,替他一层层衣裳脱下来,不料脱了紧身衣,里面还缠着身!湿溻溻的也找不着缠帛的头,他偏这时候醒了,一把就将我推得老远,幸亏老娘我早年在过班子,学过几招拳脚,不然定要摔个碰头青!他倒大哭大骂,骂我不正经,忤逆不孝!说爹定的死规矩卖艺不卖身,你脱我衣裳安的什么心?……你看看,这不是好心当做驴肝肺吗?后来这些事我就再也不管他,天气也冷了,还怕他着凉呢……”
  天禄偷偷地嘘了口气:好一个小师弟!
  “对着我发犟脾气也就罢了,终归是亲兄弟,谁叫我是他大姐姐呢?可对人家洋大夫,犯那倔劲儿又何苦呢?”殷状元越说越气恼,“那大夫虽说是夷人,毕竟有救命之恩吧?……我劝他埋怨他,也是为他好,并不是护着夷人,可他,他倒说我不是,竟说我是……汉奸!……”殷状元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声音也嘶哑了。她赶紧打住,又擤鼻涕又擦泪水又喝茶地忙活了好半天,才又继续说道:
  “这没良心的,不知打哪儿听说了郭大人给梦兰梦菊开苞的事,就横眉立目地连我也骂上了!我吃苦受累为的什么,我担惊受怕为的什么?就说招那郭士立进坊,不也为的遮掩他养病吗?……可,可,你看看这个,不要气死我吗?”
  她把一张纸和一锭五十两的银子推到天禄眼前,白纸黑字,那是天禄十分熟悉、天寿从小就学写的魏夫人簪花体,只有区区十六个字:
  志不同则道不合,食、宿、医费用全数在此。
  天禄心头滚过一个热浪头,好一个小师弟,犟也犟得有理,犟得有志气!
  殷状元却呜呜地痛哭失声,边哭边说:“这真是热脸贴上冷屁股!……别人爱说爱骂随他去,老娘一辈子就不怕这个!可这是自家亲兄弟呀!……救得他活命,爱他疼他……刚刚站得起身走得动路,就翻脸不认人,倒来奚落我!……我倒图的是什么呀!……”
  天禄说:“师姐,你莫哭,有些事我也弄不明白。英夷难道能长久留在宁波、留在中国吗?日后官府回来,就不怕真的拿你当汉奸?”
  “放屁!”殷状元不顾体面地骂起来,“我算什么汉奸?眼下这宁波城里城外,种田的照种田,教书的照教书,做买卖做生意的照做买卖做生意,谁不做谁只好饿死,他们算不算汉奸?我这状元坊做的就是接客生意,不做生意谁养活我们?教娘儿们去喝西北风不成?……要拿我状元坊当汉奸,那满宁波城就没有一个人不是汉奸!”
  天禄又挠挠头皮,说:“生意嘛,做做不妨的了,好不好别做洋鬼子的生意?外面人都说你招英夷的大兵头做女婿,那通敌的罪名不知道跑脱跑不脱呢……”
  “胡说八道!谁招英夷做女婿啦?我们生意上的规矩,清官人开苞总是要吃席点大蜡烛,顶多算我们状元坊办喜事,跟招赘有什么相干!再说做生意嘛,理当是认钱不认人,客人出多少钱,状元坊就得给多少钱的排场和货色,不讲信用还做什么生意!英夷白鬼们要进状元坊,我拦得住吗?几千几万的官兵,什么总督提督的大官都拦不住,一听说夷人来了,连照个面都不敢,跑得比兔子还快!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平日里上捐上税地养着他们,到时候扔下百姓城池逃命,他们还不更该是汉奸?!”
  殷状元一张利口,像开了闸的河水,滔滔不绝,天禄竟说她不过,后来一生气说道:“我不说你这个那个,只一件,你的那个干儿子虞得昌仗夷人之势,作威作福欺压百姓,将来四邻告官,看你怎么办!”
  殷状元一听这个,气焰顿时低下去,说:“他,他不过拿那仪仗,玩闹开心罢了……”
  管事娘姨从门外进来,报说亨利大夫来看小爷。
  殷状元唉了一声,说:“这洋大夫!给那不讲理的小东西骂得那样,竟不见怪不生气,还要来看他……哎,哎,你到哪里去?别跑哇!……”
  天禄只当听不见殷状元的喊叫,夺门而去,顺着来的时候仔细记在心里的路径朝外跑。无论是为了自身安全还是为了大营的要务,甚至因为自己的情感,他都决不愿意这个时候在这个地点见到亨利!
  但越怕遇到的事越是躲不开,刚踏上一道长廊,他就与亨利迎面撞上了。
  亨利定睛一看,大叫:“天禄!二哥!是你呀!真太想不到了!……”
  天禄一语不发,扭头就走,越走越快。亨利却在后面追着,一声又一声地叫着天禄的名字。天禄双手捂住耳朵,低头快步奔向前院,然后猛地跑起来,他要一直冲出去,冲出状元坊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