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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四


  当这样的念头和圣诞夜那晚光冶受伤的眼神同时浮现脑海中,她的心就开始不可开交地被扭绞,温柔地在胸腔某个深邃的地方隐隐地痛。

  从一开始跪在院子里等着妈妈来救他的光冶,到逆来顺受挨完棍子转身就跑出去找人发泄的他,心里究竟经过了怎样的变化?她记得自己看过的一本书上说,人在格外痛的时候就会害怕孤独,不管生理心理上都是。那么,他带着一身伤痕和满心失望蜷缩在自己房间的角落时,究竟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来慢慢等待那些伤口结疤和平复?

  八岁……他失去母亲的年纪。

  八岁……她失去父亲的年纪。

  虽然八岁以前过的生活并不见得和八岁以后有什么天壤之别,但是尧睿清楚地记得,八岁前的她有一个无比清晰的梦想。

  她想飞,就像鸟儿一样,长出翅膀,在天上飞。

  受过高等教育的母亲只是看了她一眼,继续在厨房里做饭,菜刀切得砧板笃笃响,“鸟能飞是因为有龙突骨。人若想长出翅膀,胸前必须按比例长出一个一米多高的龙突骨。”

  母亲的话让尧睿觉得非常恐惧,一米多高?那真是丑得没法看了!

  父亲的篮子刚编到一半,他的工作就是制作一些漂亮的手工篮子,然后拿到作坊里去卖,每天两只,上午一只,下午一只。听到尧睿的话,他跑过来摸她的头,“睿睿为什么想要飞到天上去?”

  尧睿说,因为想亲手摸一下那蓝蓝的天空,那么漂亮的颜色,除了天空之外什么东西都长不出来。

  父亲放下篮子,做了一只风筝。傍晚的时候,他带着尧睿到一块空地上去,叫尧睿把自己这个心愿写在风筝上面。

  “你牵着这条线,就像古代御医悬丝诊脉一样。风筝摸到了天,你就摸到了。”

  风筝没有飞上天,它缠到了电线上面。哭哭啼啼的尧睿缠着父亲,一定要把它拿下来。

  后面的事情,她记得不是很清楚。只记得那只白色的风筝打着旋儿飘到了地上,她很高兴地跑过去,把它捡起来,虽然有一点破,但是她写着心愿的地方完好无损。

  闻讯赶来的母亲紧紧捂住了她的眼睛,自始至终都不让她抬头看一眼。

  有一年多的时间里,她经常问母亲,爸爸什么时候回来?

  母亲说:他去世了,不会回来。

  尧睿问:去世是什么?

  母亲说:就是去了另一个世界。

  另一个世界……是头顶上的天空吗?年幼的她时常抬起头来看着天空,那漂亮的蔚蓝色,有一点深邃和忧郁。她记得父亲的确是一直爬啊爬啊,顺着家附近空地的电线杆子爬上去的。那么,他一定是去了天上了。

  她又去向母亲求证自己想出来的答案,母亲没有回答她。以后她再提及,她便沉默以对,很久很久一句话都不说。

  家里关于父亲的东西都收拾干净了。他本来就是个沉默寡言,老实巴交的人,不爱喝酒、不爱抽烟,也不照相。尧睿找不到什么东西可以怀念他,便努力地努力地想他,他的胡碴、他的白发,还有他飘着洗衣粉味道的工作服。

  也经常到那根电线杆下面去,仰头看天,希望他爬回来。

  她和光冶一样,都在等待不会出现的人。事情发生时,他们很小很小,等待落空时,心里也变得很空很空。

  ……

  这么多年前的事了,再想起已不会流泪了。

  时间可以悄悄带走很多很多东西,比如尖锐的疼痛,比如温柔的泪水,就像飞鸟划过天空,却不留伤痕。

  而命运却和时间作对,周而复始,千篇一律。

  就在她渐渐麻木的时候,她的周期出现波动。就在她想要变得平庸的时候,有人打乱她的节奏,把她拉入紊乱的漩涡。就在她想要遗忘的时候,他唤醒她的本性。

  那个人是她的同类,野性、敏锐、疲惫。

  如此相像,尧睿甚至已经分不清自己对他的感觉,究竟是爱,还是怜。

  爱他还没有消失褪尽的野兽气息,还是怜他无法摆脱周围的桎梏……他很像动物园里被拴住脚的鹰,羽翼已丰,正待展翅之际,被捕获来,身陷囹圄。围观的小孩子朝它扔香蕉皮和梅子核,它愤怒地嘶叫着张开翅膀,天空霸者的气势惊人,而结果是被脚上的铁链子倒吊在半空无助地打晃。她见过这种鸟类,当时就站在栏杆外面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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