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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七


  我迅速在书上写下一段话,将之递给女子,再看程慕远,他已经走了,像多年前的那天,在拐角的地方,短短地看我一眼,再一次在我激荡的回忆面前,消失。

  一整天我忙着应付出版社和书店的工作人员,夜晚去应栎衷和欢喜的约,她们要为我庆功。

  "手软不软啊?"栎衷温柔拉着我的手,我看看她,一个明眸善睐的女子。

  "心软了。"我别有含义。

  "噢?说说。"

  "你赶快回去找你那个心上人吧!"这突如其来的话题,让栎衷有点招架不住,她缓缓地放下我的手,我却紧紧地握住她,望着她,眼神坚定。

  栎衷强硬掰开我的手,低头看菜单:"怎么了你,又说这些?"

  我说:"我不想你和我一样,想争取却什么都争取不到。你可以争取啊,为什么逃避呢?"

  栎衷有些动容,更多的还是抗拒:"这个话题生锈了。"

  我说:"万一他对你也情有独钟,错过了岂不是很可惜?你现在这样,和他断了联系,他怎么找你呢?他要是在那头干巴巴地找你却找不到你怎么办?"

  栎衷说:"我允许可惜,但是不允许自己可悲。他要是想找我,一定可以找到,问题是他现在根本没有找我。"

  欢喜说:"你至少应该给他留条线索,不然他怎么找你?"

  栎衷说:"万一留了线索他却不来找我呢?我宁可告诉自己他找不到我,也不要看到他知道我的地址却不找我。我再告诉你,如果一个人想要找到一个人,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至少,这比遗憾容易,比错过也容易。"

  我不知道栎衷什么时候变得那么胆怯了,我何尝不也一样体会到自己的胆怯。如果是以前,我一定不顾一切,朝我日思夜念的程慕远的方向,奔去。

  欢喜说:"现在什么时代了,喜欢就去追呗!好了,吃饭吃饭。"

  我定了定神,还是说出口:"我今天见到程慕远了。"

  栎衷和欢喜怔怔地看着我,我反而已经平静,向她们道出事情的全部经过,像是陈述陈年旧事,像是翻阅道别许久的心愿,视线越模糊,心里越清晰。

  欢喜担忧地问:"你在书上写了什么?"

  "我引用了一个句子:旧潮依旧在,只待故人归。"这是我原来的秉持,如今重逢了,我居然无法笃定这句话的可信度。

  千百次设想过和程慕远的重逢,早在心里策划好这时应有的神情和对话,在我的假想中,我们四目相对时,一定是气势恢弘,涛走烟飞,我们迫不及待地互诉衷肠、回望过去,并在这种回望中感知彼此的温度,讲述对彼此的思念,甚至能够再续前缘。

  我们的往事啊,一句一句地叩在骨子里,至今翻阅起来,仍能铮铮作响。

  可当真两个人四目相对,我们,一个离去,一个继续工作,两人一切,恍如隔世。

  散场之后,我独自走在灯火辉煌的城市,悲伤和沉默卷土重来。想起程慕远多年前写给我的邮件:昨日种种,似水无痕;今夕何夕,君已陌路。

  这些年我们没有联系过,因为我们早已无话可说,我们都惧怕无言以对的尴尬。也许,我们宁愿相信,我们多年之后的相忘天涯,只是好久不见的缘故,而不是因为越走越远。

  那年他出国后,我不敢有太多想念,不断地做其他的大事小事来掩盖自己对他的思念,这样很辛苦,别人都在笑,别人都在明媚,别人都在感动,只有我在等。在很多个白天和黑夜,我也会俯首自问,被留下来的我,心里承载着他,那份重量,他是否能够感知一二?我心里默念他千遍百遍,他是否会偶尔把我挂念?我日夜为他祈福,他是否会心存感激?就算他会,又能怎样呢?事实是,他离开了我。事实是,他连只言片字都舍不得回我。

  也许当我们回望一个已经遗忘的人,年深月久,都不过是短短的记忆。可是,忘记一个人,到底要历经多少岁月、多少磨难?要挣扎几番,泪流几许?我们真能在滑过时间的同时,把伤害埋在时光里吗?我们真能为这段刻骨铭心的感情立碑吗?我到现在依然不知道。

  这座南方城市的星光,早已经被这璀璨的人间灯火埋没。

  这天下午,夏阳打来电话,语气恶毒:"我好像说过不用你赔!"

  我还沉浸在与程慕远再次走失的惆怅中,没领会夏阳的意思,愣了一下,很快意识到他指的是衣服的事情,我认为我们之间还是不要相欠为妥:"理应如此的,不当赔礼,我只当是谢意。"

  夏阳蛮横道:"随你!"说罢切了线,嘟嘟的声响似极了嘲笑声。

  我的坏心情完全被挑动起来,以后的几天,带着硝烟的工作和生活,我压不住内心的火,觉得什么倒霉的事情都被自己撞上了,男人到底是什么组成的?他们可以与你情深似海,多年见面却可以转身走掉;也可以和你有过彻夜的长谈,回到人群中立即能跟你划清界限,我是哪里有问题,怎么净遇人不淑?

  终于在此次日傍晚,夏阳驱车在公司门外堵住我,他把车门一推,说:"先上车吧。"

  见他败下阵来,我的自尊心壮壮地作祟,把头一仰,问道:"找我有事?"这种对峙其实是一种撒娇形式,我正在用悲愤来引起他的注意,他被我镇住了,可我也输了,我对他生气,是因为我在乎他!

  夏阳避嫌道:"这里人多,先上车再说吧。"

  的确,这里人多,可能成为众人的焦点,那个时刻我多么自卑,像极了那年和程慕远手牵手走在街上,内心正和煦,他却因为遇见一个熟人而撒开我的手。我,似乎不是男人们在光天化日下想殊荣与共的人。想到这儿,我忍不住讥笑自己对爱的唐突欲望,自卑一来,我便径直走开了。

  夏阳在后面叫唤我,我不理睬。我已经聋了,如果您不曾对我表达,请您一直沉默。我已经瞎了,如果您不曾出现在我的世界里,请您一直隐没。

  周末我正在睡觉,被门铃吵醒了,夏阳看看睡眼惺忪的我,笑:"还睡啊?"

  我含糊答道:"嗯。"

  夏阳关上门,换上拖鞋,说:"要不你再睡一会儿,我在客厅等你。"

  我说:"我哥休假,还没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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