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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五


  他示意我自己打开看看。我打开信封,迎面一张照片就让我吓了一跳,那上面,乐瑶只穿着比基尼,和方建还有几个青年男女在海边一把五彩缤纷的阳伞下亲热地依偎着,乐瑶的手臂妩媚地勾在方建的肩膀上,另一只手去旁边女人的手中抢一杯饮料。我看看周凯,他正目不转睛地看远处一块广告牌上的女明星,脸色有些发白。

  “她说去海南出差…我在家里找到一张酒店的日程表,订的是双人房……”他停顿了很久。

  照片继续往下翻,翻到十几张,突然出现了另一张熟悉的脸,竟然是写“丑小鸭瘦身宝典”胖妞,她的身材越发窈窕,在照片上,穿着黑色露肩装,十分性感,在一个灯红酒绿的环境里,一边仰头大笑一边把头靠在方建的肩膀上。几张胖妞之后,还有别的女人。

  “其实我已经知道很久了……”周凯的声音很平静,“你告诉乐瑶,喜欢带女人去那种地方的,一定不会是好男人,”他抬头看看我,“还有,请她尽快搬出我家,我已经把房子卖掉了,一个月之后,人家就要搬进去。”

  “你…”我看着周凯,目瞪口呆,“那你以后……”

  “我打算去云南支教一年。”他告诉我,那是个位于边陲上的小学校,一个村里五十多个孩子,都很穷,急缺教师,目前整个学校只有一位老师,他去了,就是副校长。

  周凯笑笑,说,“我想体会一下被人需要的感觉。在这里,没有人需要我。”

  我想了想,说,“也许,乐瑶其实是需要你的,她自己不知道罢了。”

  他摇摇头,说,“拜托。”然后招手埋单。

  是圣诞节前夕,街道上点缀起五颜六色的灯,在暮色里堆砌起人造的繁华。回家的路上,在地铁站碰到姓蔡的第一个男朋友,身边站着个穿红色呢大衣的女人,头发染成紫红,微笑着,脸上有两个深深的酒窝,看上去很温柔。他说,“我太太。”他是十月一号结婚的,女人的肚子却已经微微隆起。他注意到我的眼光,像是有些不好意思。

  我说,“恭喜啊。”

  他说,“谢谢。”问我好不好,我说,我很好。

  他说,你要保重。我点点头,看着他扶着太太远去。我取出手机,调出通讯录,删掉他的电话号码。

  那一刻,我才发现,我的通讯录里,没有岳洋的电话号码。那个电话号码,从来没有写下来,却记得清清楚楚。

  (158)

  我站在冷风里吃一支哈根达斯蛋筒,也许几个小时后会因此拉肚子,但是我不介意。这种诞生于纽约贫民区大街上的冷饮,注定了能在失意时带来安慰,起码吃起来需要一口口舔,可以分散注意力,让人不感到太孤单。胖妞家里有钱,受了委屈,捧着一个冰淇淋蛋糕;我今天发薪水,可以奢侈一个蛋筒。

  天冷,风也很大,我舔着冰淇淋,咯吱作响地嚼着蛋筒的脆边,心里短暂地掠过一丝带点童贞的快乐。

  就在那一刻,我想我看见了岳洋。

  他站在两个红灯之外,街道的另一头,穿着黑色的防风夹克衫,露出里面的衬衣领子,牛仔裤,运动鞋,头发好像长了一些,有点微乱,一手拎着几个超市的提袋,有塑料的,有牛皮纸的,正准备过街。在踏上人行道前,他停住脚步,换只手,从夹克口袋里掏出手机,按下几个号码。我下意识地看看自己胸前挂着的手机,没有动静。他当然是打给别人。

  他说完几句话,按下手机盖,继续过街,转过头来。

  就在那一刻,我想岳洋看见了我。

  我们站在街道的两头,隔着若干个店家的招牌,十几辆汽车和一对当街吵架的男女,看着对方。

  我想我应该笑一下,但风像是刮走了脸上所有的表情,留下一个干巴巴的面具,上面堆积着爽肤水润肤露隔离霜,却失却了微笑的功能。

  岳洋也没有笑,他的神情里带着一丝惊讶,显得有些严肃,圆圆的耳朵立在圆脸的两边,像只卡通片里的猴子。

  一辆风尘仆仆的公共汽车开过面前,几秒钟内,我有些担心他走开了,等车子经过,他还站在原地,外表的玩世不恭透出一点锋芒。我感到一股冰凉的液体流进袖子,顺着手臂一路爬过,像是哈根达斯的眼泪。

  就在这个时候,一只手拍拍我的肩膀,“不好意思,来晚了。”

  是曾疏磊,我们约好一起吃饭,然后去看我大姐。曾疏磊手里拎着一盒水果蛋糕,一束香水百合,有些歉意地说,“订蛋糕的人很多,他们现做出来,等了足足四十分钟。”一边递给我一杯珍珠奶茶,“那家店订蛋糕,八十块钱以上的,送一杯奶茶。”

  曾疏磊看见我手里的蛋筒,很诧异,“这么冷的天你还吃冰淇淋?”

  我说“不冷”,一面手忙脚乱地去擦袖口,直到半个袖口都浸满了巧克力浓稠而冰凉的汁液。再转过头时,岳洋已经不见了,路口依然人来人往,像是他从来没有出现过。那一瞬间,我几乎不太确信,方才是不是自己的幻觉。

  从大姐家出来,在车里,曾疏磊从后座递给我一只玩具熊,小熊毛茸茸的爪子上搭着一条手链,白金镶边,中间缀着各色水晶,在灯光下幽幽闪烁。他说,“圣诞快乐。”

  我说,“太贵重了。”

  他说,“还好。我刚替公司拿到一笔两百万的业务,这是用奖金买的。”

  我把链子放回他手上,“真的太贵重了,我不能收。”我的声音里有种自己想不到的坚决。

  他愣了一下,恢复平静,温和地看着我,看了一会,说,“那你先替我存着。”然后,不再等我回复,启动了车子。

  车子开上了路,引擎的声音小下来。我听见曾疏磊说,“其实,相近的人在一起,才会幸福。你看你姐姐姐夫。”

  “他们…其实不一定很幸福,”我回答,“只是找不出不幸福的理由。”

  (159)

  曾疏磊坚持我收下那只挂着手链的玩具熊,“我有个规矩,送人的东西,不会收回。”

  “别人不要呢?”

  “那就扔掉,”他很沉着地说,低头看看那条手链,淡淡地笑了笑,“反正我也不能戴。”他的眼睛里有种我从前没有见过的固执。温和的男人,一旦固执起来,让人难以抗拒,因为想像不出再要拒绝的话,他会有怎么反应,难免有些害怕。

  在二姐家门口,我叫住他,“石头哥哥。”

  他转过头来,用问询的眼光看着我。我轻轻地说,“刚才我看见他了。”

  “在哪儿?”

  “在路上。等你的时候,”我说,“他在…路那一边。”

  “是吗?”曾疏磊沉吟一下,点点头,什么也没说。过一会,走过来,把手搭在我的头发上,轻轻地揉了揉,然后吸一口气,“晚安。”

  我对他笑笑,“再见。”我第一次发现,其实,并不讨厌他摸我的头发。曾疏磊的手很大,手心却很柔软,几乎有点像女孩子。他朝电梯走去,车钥匙在手里唏嗦作响,我楞了一下,跟过去,在电梯门关上前对他说“开车小心”,他像是有些惊讶地对着我微笑。

  电梯在我的面前缓缓关上,曾疏磊的脸消失在门里,换成了我自己的脸,上面写着一点茫然。一只无辜的小熊在我的手里以同样的茫然望着我,竖着两个耳朵,爪子上挂着亮闪闪的水晶手链,显得有点受宠若惊。

  我的耳边响起一个声音,“你长得像我,像是一个女性的,改良版的我。”我摇摇头,周围没有一个人。

  但是我的手机响了。我拿起来,岳洋的声音从那边传来,“你好吗?”这是分手后他第一次给我打电话。

  我下意识地吸了口气,待呼吸平匀一点,“我很好。”

  “刚才我在街上看见你了。”

  “我也看见你了。”

  那头沉默一会,然后他说,“你把头发剪短了。”

  我轻轻地“嗯”了一声。

  他告诉我,打算明年去一次西藏,“很早就打算去。”

  我没有说话。他说,“很想在那儿过生日。”他停住,像是在等待我说什么。

  我默默地挂上了手机。

  开门进去,二姐裹着大红的浴袍坐在浴室的地板上,头发湿漉漉地披在肩上,一脸惊惶。她洗完澡不小心绊了一跤,吓得不敢站起来。

  我把她扶起来,半躺在沙发上,给她倒了一杯水。她微闭着眼睛,两道浓浓的睫毛罩在眼前。过一会,她睁开眼睛,对我微微一笑,“今天他给我打电话来了。”

  二姐说,“不知道为什么,我现在很怕听他的声音,”她摇摇头,“非常怕,”她一头微卷的长发披散在肩上,转过头来,眼睛里湿湿的,“小安,你知道这种感觉吗?”

  “我知道,”我点点头,伸手摸摸她的头发,“我很知道唉。”很认真地回答。

  “你知道个屁。”她突然对着我嫣然一笑,眼中有久违的风骚,像一团火焰。她说,有时候,想到肚子里有个小男人在慢慢生长,有种很奇怪的感觉。

  于乐瑶在2006年最后一天决定远行,去一个先要坐几个小时飞机,再坐几个小时火车,再几个小时汽车,又转另外一班汽车,最后,翻过两个山头的地方。我和宋家雯送她去机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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