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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武汉的冬天不下雪,下雨。

  一夜风雨之后,清早的校园里冷极了。六号男生宿舍对面是一排杉树,黑黢黢的树干湿透了,一只白头翁停在上面。树杈间被雨水洗亮的青苔是灰冷、黑湿中的一抹色彩。稀疏的树枝一根根冷得无处可躲,却不能缩成一团。

  窗外寂冷的景色盯着睡梦中的男生楼,这是大学校园周六的早晨。

  六楼405是大二广告专业的寝室。住着五个人,五个人虽说是同班同学,大一时却不住在一块,跟别的专业的人混居着。大二了,根据院里的规定,按专业分配寝室,五个人才搬到一块。

  现在405寝室里静悄悄的,只听见几个人熟睡的声音。空荡荡的袖管悬在床头,透过蚊帐看得见圆滚滚的被筒和撤落在被筒外的耳机。一副打了几个补丁的布蚊帐或许还能有保暖的功用吧。

  蚊帐上滚动的冷风大多是从窗户上进来的。这栋楼有些年头了,窗很多都关不大严实了。而且玻璃特脏,似也在助长着冷风。玻璃大概除了风吹雨淋,人是很少碰过的,灰乎乎的,简直能当窗帘用。原来是有绿窗纱的,现在早没有了,只剩挂窗纱的木框条,让人认得这儿曾经有过窗纱。

  这可不是现在睡在这里的几位干的。他们也是刚来。这是已经毕业的两位老大哥的杰作。他们还在墙上留了名。窗户右边上有一行浓黑大字:“金呆蛋书斋”;左边一行,“目棍子茶馆”。

  听说金呆蛋、闫棍子都分配到武汉一家电视台,干的是扛摄像机的工作。从职业判断,两人块头一定猛得不行。换了别人,估计不会留下这么猛的纪念。

  昨晚是周末,寝室里挺热闹的,所以清早的地板上也很热闹。鞋子都站在碎花生壳上,还有一张被烧了一半的报纸和压在上头的一只用来灭火的鞋子,看来被火光惊醒的人总是不够冷静,竞伯一张燃着的报纸。

  几天的阴雨天气,桶里、盆里堆满了衣服,一条裤管拖到地上。

  个把粗人的桌子总是很乱,强盗翻过一般,屉子半开着,钥匙埋在杂七杂八的书底下。不用说,醒来又得一阵好找。这种人,真需要找个人帮他记记这些个小事。

  昨晚打过牌,椅子东南西北地乱丢。哟,这把椅子上还有几张,大小王,两张A,没这么巧吧。准这小子用屁股打掩护偷牌。

  门边还有把椅子,天哪,一只老鼠蹲在上面。这老鼠是这屋子里唯一睁着眼睛的,正蹲那儿思考着什么。它好像是昨晚从门顶的行李板失足摔在地上,再没能上去,正着急大家醒来之前往哪儿藏好呢。

  墙壁注定是刷过白粉的,只是现在不大能看出来了。除了挨床的地方贴着报纸以及一些洋人球星,其余处星星点点地沾着很多蚊子干枯的尸体,以及蚊子肚子里没来得及消化的人血。这颇能让人想起武汉的夏日。

  墙角和屋顶一些黑色的絮状物、丝状物,一缕缕、一团团,风一吹,还软软地荡几荡,好在比较牢固,掉不下来。早该扫一扫了,这样东西虽然在电影里还得一见,一般也在停棺材的废旧古屋里还有。为这事,大伙扯皮好久了。下铺的说它只要掉不下来,嘿嘿,我不管。上铺觉得这算公益事业,让谁单干呢,我不干。既然问题拖着解决不了,大家就各自扎紧蚊帐,严防死守了事。

  毛茸茸的灯管接了些线、两只蜘蛛在上面搭了窝,常见一线蛛丝牵着一蜘蛛,荡秋千,千里走单骑,捕一只白飞蛾三顿吃完。还见一只苍蝇破网而出,蛛网倒没多大问题,灯管震得直晃悠,看得人心都慌了,搬凳子,操家伙要挑,又一想蜘蛛能灭蚊子,思来想去,由它去吧。

  打补丁的布蚊帐里睡的是孟柯。冻醒了,被窝里的小腿和脚是冰的,磕肿了一般难受。孟柯想着昨晚满怀着温暖的希望钻进冰冷的被窝,结果早晨竟是被冻醒的,真有种受骗的感觉。

  孟柯知道麻烦出在自己睡的这床棉被上,棉被里头的棉花散了,东一团,西一团的,摸起来凹凸不平,有些地方竞空了,寒气呼呼地猛往里灌。

  孟柯手握被角,把身子裹紧,曲起了膝盖,将小腿摆放到被窝里温暖些的地方。扫一眼四周圆滚滚的被筒,想自己若是能弄床好棉被就好了。

  唉,武汉的冬天下雨的时候,屋子里没暖气,和外边一样冷,真让人受不了。听说一斤棉花七块钱,最轻的一种算有四斤吧,也得二十八块钱。哪有这么多闲钱呢。如果在夏天就早点买,肯定会少花钱的。孟柯皱着眉又使劲回忆自己是否看到过弹棉花的地方,弹弹现在盖着的这堆散棉花应该不很贵吧。

  门突然开了,一个人夹裹着外面的冷风走了进来。

  柔软、厚实的灰夹克是敞着的,里边只穿了一件太空棉衬衫,这种昂贵的衬衫对付武汉的冬天足够了。裤子是武汉正流行的粗面料制的,一个金色骷髅头的皮带扣很惹眼。

  额角蓬乱、寒冷的发丝,坚硬、易伐型的发,使小伙子的额头看上去清朗、智慧。眼窝浅浅的,眼睛就藏住了一些神秘的东西,要知道眼睛拥有深邃,像钢刀的刀锋,能让人看得见一种疾如芒的感情。冷和傲从小伙子的鼻和颧骨上看得很充分,有点难以接近的感觉。幸好疏疏的胡子和生动的嘴角,暗示出一种调皮缓解了这一点。

  孟柯看着潇洒的新室友付晓非从外边进来,笑着冲他点点头,心里却暗自叹了口气。也许是付晓飞从外头带来的冷风,让原本还想迷糊一阵的孟柯觉出一股凄冷的寒意,迫使他不得不快点起床了事。

  孟柯坐了起来,转身掀起枕巾,枕巾底下不是枕头,是一套半新的衣服。

  “噢,你没枕头啊:”还站着的付晓非很有些吃惊。

  孟柯握衣服的手受惊似地震了一下。

  “嗯,早习惯了,没枕头还舒服些,听说对血液循环也有好处。”孟柯平静的声音里仍能听出些急促和低沉。孟柯讨厌别人偷袭般的关注,纵然也许是善意的。大一开学时,孟柯幸运地得到了镇上资助的学费,再加上他课余苦心经营了几份家教,这些促使孟柯不再用过高中时代的苦日子了。唉,贫穷的日子何止苦。在大学里,孟柯小心努力地维持一种从容的生活,也为此而感动、骄傲。而别人多余的同情常让他难以忍受。

  付晓非没有注意到孟柯的手略显尴尬地把衣服拿到被面上,目光依旧惊奇地游离在孟柯床上名不符实的枕头和看上去挺冷的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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