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认为朕的几个皇子皇女,谁能担当此任。”
明昭此语一出,不但江嘉立时变了颜色,就连一侧的君绍仪亦是心中暗惊,他早向母亲明昭明里暗里多次表明自己无意嫡位,不愿参与到这储位争夺之中去。明昭命他去做古籍编纂,也算是给他的回应。只是今天,却有些奇怪。先是说“身为皇子,多多参知些政务也是好的。”,自己反正是打定主意做闲散王爷的,莫说母皇在时自己不会去管政务,便是有一日母皇去了,不论是大哥二哥还是小妹永平登了那九五之位,自己也依旧是不问政事,只会埋首故纸堆的闲散王爷。既然如此,多多参知政务又有什么好处呢。再便是母皇当着江嘉的面问自己对浙东观察使一职的看法,后来又问江嘉众皇子之中,谁能办理废租庸调制的事情。自己虽不管事,却也是皇子,母皇莫不是……
相对于君绍仪的胡思乱想,江嘉想的却要简单得多,她早知道今日觐见乃是当今逼自己表态之举,而自己,却是深深知道,做出这样的一个抉择,是多么的困难。这三日她思来想去,却也只得了一字,曰:“拖”
江嘉自是知晓这一个拖字是解决不了问题的,但是现在的她,却实在是没有别的办法。拖得了一时便是一时,拖得了一刻便就是一刻了。她沉吟半刻,还是选择了回避,欠身道:“臣一贯在地方,虽久闻众位皇子英名,却着实与众位殿下不熟悉,因此请皇上恕臣愚钝,臣着实无法替皇上分忧。”
“哦。”明昭似笑非笑的应了一声,悠悠道:“不过朕听说,你和朗儿十分熟捻,这次入京,还特地去了十六宅的江王府。”
若说明昭方才那句话只是敲打,现在这句话则是咄咄逼人了。但是江嘉却不慌不忙,道:“臣不敢欺瞒皇上,臣与江王殿下私交是有的,不过却是君子之交淡如水,臣为观察使数年之中,只不过入京数次,江王殿下也从位出过京城,因此臣虽与殿下有私交,对殿下,却依旧是不熟。”
“不熟好啊。”明昭的感叹似有所指,道:“这样也不急着定下来。你也不忙回浙东,再过得月余,东突厥的使节团就要到了,朕会在太极殿开大朝会,你也来罢。”
“是,臣尊旨。”江嘉起身应道。
“嗯。”明昭面容之上闪过一阵疲色,挥手道:“你退下罢。记得将文书呈与政事堂。”
“臣尊旨。”江嘉见明昭让她退下,心里暗暗松了口气,行礼之后便退出了清思殿。
“母皇。”江嘉退下后,君绍仪咬了咬牙,唤道。
“什么事。”明昭轻闭双眼,应道。
“儿臣……儿臣……”那话在嘴边转了三四次,最终吐出来却变成了:“儿臣见您好象有些劳累了,要不要到塌上休息一下。”
“不必了。”明昭唇边泛起一抹笑意,道:“朕终究是老了,咱们去临风阁吧。你父王在那里也等不久了。”华莹听得明昭这一句话,连忙吩咐身边宫女去准备步辇。君绍仪亦起身行到明昭身前,道:“儿臣扶母皇出殿吧。”
“你母皇虽然老了,可没老到连路都走不动。”明昭笑着开了一个玩笑,起身道:“难得今日只有我们母子二人,仪儿,等下你陪朕走到临风阁去,就当是散散步罢。”
君绍仪却道:“临风阁离这里不近,母皇还是乘步辇吧,儿臣走路跟着,陪母皇说说话。您看如何。”明昭却还是摇头否决了这个提议,母子二人出了清思殿,向临风阁缓缓行了过去。华莹及一般侍从则在三五丈后远远缀着。
“仪儿。”明昭遥遥望着太液池的水光,出声问道:“你觉得江嘉此人如何。”
君绍仪心中咯噔一声,暗道难道真的猜中了。但是母皇的问话却是不能不回答的,当下应声道:“儿臣一向在弘文馆编纂图书,政务上的事知道得不多,但是从今天来看,此人也是个人才,毕竟母皇如此欣赏于他,又是安丞相的爱婿。您和安丞相看上的人,定然不差。”
这话君绍仪自认为十分得体,既不得罪人又表明了自己的心迹。却没有想到明昭竟是一声冷笑,道:“果然是朕的好儿子,太极拳打得出神入化啊。”
“儿臣……”君绍仪没想到明昭竟会如此,欲为自己辩解,却又不知道要怎么说好,额头汗珠立时便冒了出来。
明昭停下脚步,负手于身后,略带一丝怅然道:“这事朕不再问了,不过还有一件事,你帮朕出出主意如何。”说着也不等君绍仪回答,便道:“朕有心立太子,你认为在你们四兄妹之中,立谁是最好的。”
“这个……”君绍仪不论如何也没想到明昭又是一个烫手山芋扔过来,接又接不住,抛又抛不得。讷讷了半日最终还是垂首道:“儿臣不知道。”
“是不知道还是不敢说。”明昭哼了一声,似是觉得自己对小儿子太过严厉,便放缓了语调,道:“仪儿,方才在殿中,朕知道你想问什么。也知道你的担心。不过现在这里只有朕和你两人,再无第三人,。难道在你母亲的面前,你都不敢说实话了么。还是朕这个母亲,已经不能让你说出心底的话了。”
“母皇,儿臣……”明昭语调苍凉,君绍仪立时便红了眼圈,垂下了头越发的低了。
“好了好了。”明昭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前面有个小亭子,咱们到里面去慢慢的说。朕的仪儿啊,转眼间也长大了。”
太液池侧凉亭之中,只得明昭母子二人对坐,亭外五丈方圆,都无一人,连华莹,也被明昭挥退了。
“母皇。”君绍仪像个做错了事的小孩子,眼眶红红的,不敢抬起头来看明昭。
“抬起头来,这么大人了,怎么还这般扭扭捏捏的。”明昭知君绍仪心意,道:“朕知道你的打算。今日在清思殿之中,朕问你政务不过是让江嘉看一看,让他警醒一下。这人是个人才,朕想拉他一把,让他别陷入党争之中浪费了。”
“儿臣当时心中确实有些害怕。”君绍仪最终还是讲出了自己的心里话,毕竟眼前这人,是他的母亲啊:“母皇是知道儿臣向来的心愿的。儿臣读史书,这历史上为了储位的争夺着实让人害怕。子杀父,弟弑兄。他们都是骨肉至亲啊。儿臣……儿臣现在冷眼看着朝局,大哥与二哥的争斗越来越激烈了,而永平也不甘示弱,儿臣一是不想争,更是狠不下心去争。因此便下定决心做一个逍遥王爷,不敢碰朝政。母皇您是知道儿臣的,因此也给了儿臣这个古籍编纂的差使。”
“嗯。”明昭看着眼前这个小儿子,微微的点了点头:“朕知道你的心思,可是这样说出来比咱们母子你猜来我猜去,是不是要好得多呢。咱们是天家,这些事是免不了的。所以朕不责怪真儿朗儿和永平他们。可是你,仪儿,朕知道你是最老实的一个,可是也学着向朕使心机了,朕的心,总归是有些……”说着又叹了口气:“朕自从十五岁那年,前废太子,也是朕的兄长刺杀先皇谋反,朕被封为储君之时,就一直在想,生于天家,究竟是幸或不幸。可是事实却是如此,不管是幸运也好,不幸也罢。朕终归是生于天家,所以朕要承担起这个责任。这一担,便是三十年啊。”顿了一顿,明昭继续道:“你比朕幸运,朕肩上这个担子,是朕一定要扛的,但是你,却有人抢上去扛这千均万斤重担。”
君绍仪默然不语。明昭自嘲一笑,望向天际缓缓漂移着的白云,道:“你父王看似从不管朝堂上的事情,但是其实暗地里也和朕提过多次,让朕立储,只是你父王不知道,立储这一事,可不是随随便便就可以下决定的啊。不过朕已经向你父王保证过,不论最后怎么样,你,都会没事的。”
“儿臣。”君绍仪此时已经哽咽着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一阵,才平静了一些,他深吸一口气,道:“母皇,俗话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儿臣这两年冷眼看着朝局,心里有些想法,说给您听听,或许,或许能让您稍稍解一点烦恼。”
“嗯,你说。”明昭目光之中,满是慈爱,为帝者,注定是不能有太多的情感的,可是明昭终究还是一个人,是一个母亲。
君绍仪在脑中清理了一下思路,清了清嗓子,道:“先从大哥说起罢。大哥是出了名的‘冷面王’,严峭冷峻,助母皇处理朝政多年,在我们兄弟之中,大哥的能力是最高的。而二哥则是武艺高超、急公好义,被百官和百姓称为‘侠王’,人望极高。四妹年纪虽不及大哥二哥,但是志向极高。”
“这是长处。”明昭微笑着看着君绍仪:“那短处呢。”
君绍仪略一沉吟,道:“大哥是冷面王不差,但是他也太过于严峻了,文武之道,一张一弛,大哥却好似只张不弛,略有些……儿臣对大哥不恭了……略有些刻薄寡恩。”
“这是实话,没什么不恭的。”明昭嘴角挂着笑意,眼神却冰冷,道:“你说得不差,真儿的短处便在这里,朕有些害怕,朕若是立了他,万一哪一日朕去了,他对你可能尚还好,可是对朗儿、永平会怎么样,那就难以知晓了。”苦笑一声,明昭续道:“你继续说。朗儿呢。”
“二哥人望是极高的,待人也宽厚,可是太过宽厚终究是不好,请母皇恕儿臣冒昧了。母皇对百官们已经够宽厚了,可是二哥对官员们更宽厚,这样一来,文戏武恬,国家便不好治理,我大卫的百年基业也麻烦了。至于永平,永平志大才疏,才干不足。”君绍仪本欲还加上一条德望胸怀不足的,一想起玉镯那件事,还是停了下来。
“仪儿。”明昭望向君绍仪:“若不是你过于软弱,只凭你这一番话,朕便想改变初衷,让你再如朝堂磨练了。能看得如此透彻的,满朝文武里,又有几人,真儿朗儿和永平,在眼光着一项上,又怎么比得上你。”
“母皇……”君绍仪立刻变了颜色:“儿臣不过是旁观者清而已。”
明昭笑笑,道:“朕也只是说说啊,你太过良善,心肠太软。朕当年也吃过心软的大亏,你若为帝,碰到的麻烦比朕会更多,你这副心肠,是当不了的。”
“母皇英明。”君绍仪这才松了一口气:“儿臣着一番话,也只是纸上谈兵,比才干,儿臣比不过大哥,比人望,儿臣比不过二哥,比志向,儿臣比不过永平……”
“不要自谦了。”明昭打断了他的话语,悠悠道:“你娶了素华,也是朕保定中家的一着。定中与朕君臣三十年,现在也落得跟朕一样的困境。”安无忌长子安青杨为颖王府长史,次女安影嫁的江嘉却是二皇子君绍朗的人,这事君绍仪自然知道,当下应道:“儿臣定然好好对待素华,尽力保安氏一族。”
明昭微微一笑,道:“或许也不用你,定中是聪明人,他知道怎么做,你好好对朕的媳妇就好了。素华这孩子,朕很是喜欢。”
“素华是儿臣的王妃,儿臣一定好好对她。”君绍仪保证道。
“嗯。”明昭目光之中有着赞许,道:“谈了这么久,也该去临风阁了。朕也有些倦了,你让华莹去叫他们取步辇来罢。”
“是。”君绍仪转身出了亭子,唤了华莹吩咐清楚后又折身进了亭子,道:“母皇您暂且等一下,步辇马上就来。”
“好。”明昭点头道:“今日的谈话,不会再有第三个人知道了,你会太太平平的做你的逍遥王爷的。朕的儿子,也不一定都要为朝政奔忙,为皇位勾心斗角,你说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