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臣叩见母皇。”明昭说是让君绍真与君绍朗二人进来,结果进来的却是他们兄妹一起四人,给明昭请安叩头。
明昭此时已经坐起了身,斜斜靠在塌沿,沐风则坐在卧塌下首的椅子上,明昭见他们兄妹四人进来,便抬了抬手,道:“仪儿和永平起来吧。”
“谢母皇。”君绍仪和永平对视一眼,望了望跪在身侧的两个哥哥,最后又偷偷抬头看了看坐在椅上的父亲,见沐风微微微笑,朝自己点了点头,便谢恩起来了。君绍真和君绍朗知道明昭还有些生气,伏在地下不敢说话。
“仪儿。”明昭也不去理依旧伏跪在地下的两个儿子,却令人惊奇的和颜悦色的问起了小儿子君绍仪:“你一直在外面陪着他们跪着?”
“是,母皇。”虽然不明白明昭为何会如此,但是见母皇神色愉悦,君绍仪提起来的心也定了一定:“儿臣与大哥二哥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大哥二哥受罚,虽是有过错,儿臣不能替大哥二哥弥补错误,便只能陪大哥二哥一起受罚,这也是儿臣做弟弟当做的。”
“仪儿这话说得不错。”明昭听了点头道:“你们两个听到没有,连仪儿都知道兄弟同心这个道理,你们竟不知道,还要在朝臣,特别是在人家灵前闹起来,丢朕的人。枉费你们两个比仪儿还大上那么多。”
“是,母皇训斥得是。”君绍真应道。
“哼。”明昭又哼了一声,道:“那你们可知道错了。”
“儿臣知错。”两人齐声应道。
“那错在何处。”明昭脸色一凝,问道。
君绍真垂下了头,不知道说什么。君绍朗却叩了个头道:“回禀母皇,儿臣知道错了,至于错在何处,还请母皇训示。”
“知道错了却不知错在何处,也就你能说出来。”明昭面色一凝,沉声道:“你们两个一为国法,一为人情,虽然都有错,但是都有理,这一点,朕不管,朕生气的是你们两个,身为兄弟,竟拔刀相向,而且还是在老丞相的灵前闹了起来,在朝廷重臣面前闹了起来,朕还在你们就闹成这样了,要是朕死了呢。啊。你们还不学着齐国五公子闹得天翻地覆,把朕扔在一边臭掉,啊……”明昭越说越是激动,说到后来,动了情,眼泪也不禁流了下来。
沐风望了望跪在地下的君绍真和君绍朗,又望了望明昭,摇了摇头,无声的叹了口气。站在一侧的君绍仪咬着下唇不出声,倒是永平却出声道:“母皇莫要生气。大哥二哥只是一时意气,绝没有不和的意思,还请母皇暂息雷霆之怒。”
“你不必帮这两个逆子说话。”明昭余怒未消:“在外面跪了这么久,居然一点都没醒悟你们错在哪里,还有你君绍朗,你还好意思说你不知错在何处,朕真……朕真恨不得……”
“儿臣知错了。”君绍真伏身道:“儿臣做出这等事,给母皇丢脸了,请母皇责罚。”
“儿臣知错了。”君绍朗亦随之道。不过这二人虽然嘴上说知错,心里却没有半点悔改之意,在那个至高无上的诱惑面前,什么亲情,都是假的。
“哼。”明昭发作了一通,也有些心灰意懒了见这两个儿子虽然嘴上说知错,但是却没有半点悔改之意,怒声道:“朕也懒得看说你们了,华莹。”
“在。”华莹躬身道。
“传朕旨意,诏令皇长子君绍真、皇次子君绍朗即刻出宫,不必在宫中居住,入十六宅,让宗正寺为他们准备准备府邸罢。”明昭长出了一口气,道:“朕还一直想把你们两个留在宫中,一家人和和睦睦,没想到你们就先闹了起来,朕也懒得看你们在朕眼皮子底下互相争斗了,都给朕出宫,出去朕才不管你们闹成什么样。滚,都给朕滚出去。”
十六宅在帝都上京的最西北角,南临兴宁坊、西靠长乐坊,东北两面紧毗外城城墙的地方,有一大片华丽的宅宇,殿楼逶迤,飞檐相接,独自形成了一个完整的坊区。这就是卫朝诸亲王居住的地方--十六宅。除了册为太子的皇子入居东宫,其他的皇子几乎都住在这里,若非危难时期受命出镇或领衔外任,皇子例不出京。他们的屋第虽不在一处,但却十分集中,大家可以不出坊里就相互往来。
沐风见明昭情绪又激动了起来,虽然对明昭让君绍真和君绍朗出宫有些不同意,但是还是起身上前安慰着明昭,又朝了君绍真和君绍朗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快快出去。君绍真和君绍朗无法,也只得叩了个头躬身退了出去。
明昭定了定神,朝君绍仪和永平道:“你们两个也不用在这里立着了,回去罢。朕累了,要休息。”
“是,母皇。”君绍仪与永平行礼退了出去。
“沐风。”明昭沉声唤道。
“嗯。”沐风坐到了她身边,自然而然的搂住了她,就像之前他们夫妻十八年的时光一般。
“你不喜欢朕让真儿和朗儿出宫。”明昭靠在沐风怀中,低低道。
“有些。”对于明昭,沐风从来不隐瞒自己的想法,道:“这次他们虽然错了,但也不至于让他们出宫啊。”沐风略带些疑惑道:“我还记得真儿冠礼的时候有大臣上书让真儿离宫,你拿着那奏折对我说你舍不得真儿,不舍得让他出宫,去十六宅一个人孤孤单单的住着。可是现在你却让他们出宫,我虽是明白,心里总是有些不舒服的。毕竟他们也只是一时意气而已。”
“一时意气。”明昭在沐风怀中冷笑一声,道:“沐风,你倒把咱们的孩子看得太简单了,他们若是一时意气,那世上之人,就都是意气之人了。”
“怎么,这事难道……”沐风想不出其中关键,皱着眉问道。
明昭露出一抹苦笑,道:“他们这两个绝不是一时意气,若不是其中能得利,他们又何必如此卖力。朕未立储,他们就要争,要争,不但要争朕的心,还要争在百官之心。只是这两个孩子走的道路都不同而已。拿朗儿来说罢,他要武玄宿为侍卫,难道就单单是为了武玄宿球技高超,想要精进球艺。若不是因为武玄宿不但武艺高超,又是应安的儿子,他会这般?”
“这……”沐风怔住了,半晌说不出话来。
“再说这次的事情罢,刘族虽然现在势力大不如前,但是毕竟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在朝中还是有一定势力的,再说老丞相为相三十年,门生遍布朝野。他虽然这次在朕这里受了斥责,但是在那些官员心里,就是个好皇子了。再说他连死人都能如此尽力维护,那活人呢,那些官还不一个个的拜在二皇子的门下。”明昭苦笑道:“说到玩手段,你这个当父亲的,是怎么也比不上儿子啊。”
“那……那真儿呢,他这般是为了维护国法,不是为了个人私利啊。”沐风心中还抱有一丝希望。
“真儿走的路子和朗儿不一样。”明昭轻叹了口气道:“朗儿是拉拢人心,真儿却是让人去靠拢他,顺便赢得君心啊……”
千秋殿,君绍真阴沉着脸行回了自己的处所,不过这地方,过不多久就不会是他的处所了。想到这里,君绍真阴沉的脸又再度加上了一层乌云。
“殿下。”步入千秋殿正殿,君绍真却见自己的伴读,通事舍人安清扬正在殿中候着他。见君绍真进来,安清扬连忙躬身行礼道。
“嗯。”君绍真应了一声,径直至上座坐下,挥手斥退伺候的内侍,皱眉道:“刚才在含章殿,母皇下了旨意,要我和二弟搬出宫,去十六宅。”
“十六宅。”安清扬眉一跳,讶道:“殿下冠礼的时候不是有大臣上书让殿下入十六宅的么,但是皇上明明驳斥了那折子啊,现在怎么……而且二殿下好象还没冠礼吧。”
“清扬,我们这一回是不是闹得大了些。”君绍真脸上难得的出现了一丝犹豫,道:“母皇这次气得着实狠了,连平王都劝慰不住。”
“殿下后悔了。”安清扬道。
“没有。”君绍真虽然否认,但是话语之中还是免不了透出一点心虚。
“殿下是否认为这次与二殿下闹翻失大于得。”安清扬定定望着君绍真,道:“先是您占了理,皇上最后的处罚却是各打五十大板了事,再来就是因为这个,您要搬出宫去,去住十六宅?”
君绍真默然不语,但是脸上的表情却出卖了他。
“殿下啊殿下。”安清扬摇头叹气道:“您认为您失大于得,但是您却是实实在在的得大于失啊。”
“怎么说。”君绍真急切问道。
“殿下请听清扬一一道来。”安清扬干脆站了起来,说道:“第一,您认为您和二殿下闹翻让皇上很是失望,但是这次先闹起来的却是二殿下,皇上有三位皇子一位公主,对您储君之位构成最大威胁的乃是二皇子,皇上虽然对您有些失望,但是焉不知,对二皇子却会更失望。这是其一。”
“但是我有些害怕,害怕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啊。”君绍真像是在对安清扬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
“殿下。”安清扬加重声音唤道:“三皇子生性软弱,只知读书,并无大志,为安乐王爷可矣,为帝则是万万不能,这一点,三皇子自己清楚,殿下您清楚,皇上更是清楚。至于永平公主,请恕清扬冒昧了。永平公主一心想学皇上,却不知皇上天纵之才,却是百年难见的明君。公主不过中上之资,想要学皇上,得其形而失其神,不过一味仿效而已。却不知皇上已女子之身为帝吃了多少苦头,难道还要自己的女儿继续吃这苦头么。再说就算皇上狠得下心来,以公主之才,这帝位,也是当不了的。所以清扬说,能对殿下造成威胁的。”
“那第二呢。”君绍真闷声道。
“第二。”安清扬笑了笑,继续道:“第二便是人望了,二殿下之所以如此维护刘玄重,不过是为了拉拢那些官员,尤其是刘族官员而已。这手段,算不得高明。殿下为法理而不徇私,这事情一闹出去,天下多少有识之士会来投奔殿下,会在心中向殿下靠拢。二殿下是废尽心力去拉拢人,殿下却是让人自己来靠拢,这其中的境界高下,就不用清扬多说了罢。再说以皇上的圣明,您和二殿下谁对谁错看不出来么。皇上是会把天下交给一个一心为国之人,还是会把天下交给一个只会意气用事之人。”
“清扬说得果然有理。”君绍真心情本是郁郁,但是听了安清扬这一番分析,心情却渐渐的舒畅了起来,点头赞同道。
“再说殿下为出宫之事烦忧。”安清扬见君绍真有些意动,连忙趁热打铁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殿下虽出了宫,却不曾看见这宫外却是更广阔的一片天地么。殿下之前在深宫内,除了我们这些伴读,能接触的不过是那些阉人而已,出了宫,您有了自己的王府,天下才子,您尽可招揽,成为您的左膀右臂。常言道,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殿下若得三两有识之士之助,何愁储位不归于您。天下不最终为您所握。”
“劈破旁门,这才见明月如洗。”君绍真大喜起身,持了安清扬手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清扬啊清扬,你这一番分析,可把我心中郁结,一个个的给解掉了啊。来人,拿酒来,我要敬清扬三杯。”
“殿下不过当局者迷,清扬不过旁观者清罢了。”安清扬笑着道。
翌日早朝之上,明昭让华莹宣了圣旨,命君绍真与君绍朗入十六宅,又撤了君绍真主持科举与君绍朗主持刘仲武丧礼的差使,令他二人闭门读书思过三个月。朝中大臣大多已经知道昨日在刘府二堂发生了什么事,明昭如此处罚,他们没有也不敢有何异议。只是有些心思灵动的,心里却不免在想着,大皇子二皇子都被逐出了宫,那现在在宫里的二位,那是不是就是……
当然,这些也只能在心底里想上一想,古往今来,有关嫡位这等大事,无一不是明枪暗箭血雨腥风,压对了宝一步登天,跟错了人,那便是万劫不复了。因此他们也只敢在心内想想而已。
明昭今日精神有些不好,早朝没议什么事便早早的散了。安无忌回政事堂处理了一回事,又将科举之事交付于新上任的礼部尚书,交割了一番。再命人唤了大理寺卿,将科举舞弊案的卷宗要来,细细阅过,又亲自提笔写了份节略,沉吟再三,最终还是下了决心,起身去含章殿觐见明昭。
“定中起来吧。”明昭正在批阅奏折,见安无忌进来,便住了笔,道。
“谢皇上。”安无忌自左袖中取出写好的科举舞弊案的节略,躬身道:“禀奏皇上,大殿下所言科举舞弊案臣已经查阅过档案,写成节略请皇上过目。”
“好。”明昭微微点头,华莹下了丹墀,从安无忌手中接过节略,回身呈与明昭。明昭一手接了,一边看,却一边笑道:“朕记得定中已经许久没有写过节略了罢。”
“是。”安无忌道:“臣升任尚书令后,诸事繁杂,写节略之事,也只能由书吏去办了。”
“这话是对的,你身为宰相,日理万机,若连这等小事还要亲自动手,那就太不像话了。”明昭笑着看了个玩笑:“朕可不希望朕的宰相像诸葛孔明一般,‘死而后已’,朕还想要留着多用两年呢。”
“皇上说笑了。”见明昭虽然精神不佳,心情却还是不错,安无忌亦笑道。
明昭扫过节略,脸色略略一沉,道:“刘玄重现在如何处置的。”
“回禀皇上,臣问过大理寺卿。”安无忌回答道:“刘玄重泄题之事,虽有数名舞弊考生指正,却还没有切实证据,刘玄重又是老丞相的长孙,现在老丞相尚未入土,对于刘玄重,大理寺和刑部还是很头痛的。现在尚未将刘玄重拿入大牢,只派数十名皂隶在刘府四周守着,一切待老丞相入土为安再行处置。”
明昭听了,点头道:“这是老成谋国之见,虽然刘玄重是有罪之人,但朝廷亦有‘八议’之例,老丞相一心为国,忠心耿耿,因此朕才赐了他这个‘忠’字,现在老丞相去了,在老丞相灵前拿了他的长孙,朕也是有些于心不忍,这般做得不错。”
“是,皇上。”安无忌躬身应道。
“等老丞相入土后,刘玄重的案子再由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三司会审,科举乃朝廷大事,他刘玄重竟敢为一己私利而泄露考题,别说是朕容不得他,便是老丞相在天之灵,也容不得他。卿家可明白。”明昭脸上挂了层煞气,冷冷道。
“是。”安无忌心头不禁一冷,躬身应道。随即又跪下叩了个头,正容道:“臣有本上奏,请皇上摒退左右。”
“所为何事。”明昭眉头一拧,问道。
“天下第一事。”安无忌郑重说道。
明昭盯了安无忌一眼,脸色也凝重了起来,良久点了点头道:“朕知道卿家上奏何事,那事朕自有决断,卿家不必再奏。”
“皇上可以不纳,但是臣却一定要奏。”安无忌的眼中,满是坚决。
“一定要奏。”明昭眼中射出锐利目光,道。
“一定要奏。”安无忌坚决无比。
望着安无忌,明昭最终还是叹了口气,挥手道:“华莹把定中的奏折呈上来给朕看,你们退下罢。”
“是。”华莹在宫中多年,自然知道分寸,躬了一躬下了丹墀接过安无忌从右边袖中取出的奏折,再转呈给明昭,带了一众伺候的内侍宫女悄无声息的退了下去,并且带上了殿门。
明昭接了那奏折,却没有翻看,只是道:“定中,朕记得你以前都没有上过奏折请朕立储的,这回动了这等心思,是不是因为刘府的那件事情。”
“是,但并不完全是。”安无忌应答道:“大皇子与二皇子之争早已有之,刘府之事不过是一个矛盾的爆发而已,要解决这个矛盾,办法只有一个,就是皇上立储,以安众位皇子之心,以安朝中百官之心,以安天下万民之心。”
明昭苦涩的笑了笑,却问道:“那若朕要立储,卿家认为立谁好,绍真,绍朗,绍仪,还是永平。”
“此乃天子家事,臣不敢妄言。”安无忌叩首道。
“天子家事亦是国事,你方才不是说此乃天下第一事么,身为宰相之职,就是要辅佐君王处理天下万事,卿连这天下第一事都不敢言,那又如何去处理其他事。”明昭语声淡淡,但话却句句锐利无比。
“皇储之位,当由皇上圣心独断,臣请的天下第一事是皇上立储之事,却不是皇上立谁为储。”安无忌巍然不动,水来土掩。
“既然是朕圣心独断,那卿家就不必再言了。”明昭的眼神在刹那显得无比的寂寥,去突然问道:“朕记得你小女儿今年满十六了罢。”
“啊……是。”安无忌过了一阵方才醒悟过来。
“可曾许了人家。”明昭问道。
“臣爱惜这个小女儿,尚不曾许人家。”安无忌道。
“那好。”明昭微微点头,道:“朕当年曾言道,要与卿家结亲,从来君无戏言,卿这个小女儿,就嫁了朕的儿子,为皇子妃罢。真儿与朗儿,你中意哪一个,朕许你随便挑。”
安无忌额头上冷汗涔涔流下,良久咬牙道:“臣女福薄,攀不上两位皇子,还请皇上收回成命。”
明昭看着额头满是汗珠的安无忌,却缓缓露出一丝微笑,悠悠道:“既然卿家不喜真儿和朗儿,那就选仪儿罢,虽然仪儿年纪要小一点,但是这孩子是个能享清福之人,辱没不了你女儿的。”
“谢皇上恩典。”安无忌长出了一口,身子立刻软了下来。
“你下去罢,朕要继续看奏章了。”明昭道。
“是。”就在安无忌起身后退之时,御座之上却淡淡飘下来一句话:“定中要看好你家大公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