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风在胜州斩了榷场观察使的消息是由三百里加急送入上京城的,但是在驿马入开远门的前两个时辰,一个人却晃晃悠悠的入了楚府,求见楚文森。
“楚公子好久不见啊。”在犹豫了很久到底要不要见楚令亨之后,楚文森却被楚令亨使人通报的一句话动了心。
胜州有变。
胜州,处单于都护府以南,朔州以西,黄河河阴,长城之侧。乃是边境三十七处榷场之中最重要也是最繁华最大的一处。
那里虽是边关苦寒之地,但是常人若能任上一任榷场观察使,拿扬州刺史来换,他也未必换。为何?千里为官只为财而已。
楚家的楚予辰在人们的眼里便是这样的一个千里为官只为财的人,为了钱财,他不惜放弃在上京城的优越生活,去那北方苦寒之地任这么一个榷场观察使。按说世家子弟一贯是不会在乎这些事情的,但是这人却这般做法。一时间,在上京城世家子弟的圈子里,就成为了被唾弃的对象,一众游手好闲却自命不凡的世家子弟谈及楚予辰之时,口气出奇的一致——失身份。
甚至还有激进一点的楚家子弟朝族长进言,说楚予辰这般作法实在是太失楚家上百年簪缨之家的身份,要族长将楚予辰调回京城,断了他求财的路子,也省得丢楚家的人。
楚文森当时正在起草奏折,听那人说了半日,良久方才淡淡的应了一句:“知道了,你回去吧。”
那个楚家子弟自然不甘心族长这般的反应,再度添油加醋的说了许多,但是得到的效果却与预期完全相反。楚文森不耐的皱起了眉,冷哼道:“滚……世家也是要用银子的。”
后面那句话楚文森说得又轻又快,被楚文森之前突如其来的怒气吓到了那人没有注意,只顾着快速逃出楚文森的书房了。谁都知道楚文森平素虽然基本没有生过气,但是他当真要生起气来,那手段可就……而且楚文森不但是当朝宰相,还是楚家的族长,这一众青年子弟又是游荡惯了的,条条框框的家规,谁没犯过几条,要找个错来整治他们简直比捏死只蚂蚁还容易。
经此一事,那一众浮浪子弟也知道楚文森的态度,谁都不敢去拈虎须,对于楚予辰的非议也仅仅局限于私底下而已。
“楚相好。”楚令亨眯起了眼睛,却掩不去眼中得意的光芒,上元节后三日,他再度去了楚府,得到的确实闭门羹——楚文森思虑半天,还是不敢与明昭为敌。不过他也有几分毅力,一直留在京中四处搜罗情报,为雍王分析形势。顺便还密切注意着楚家的动态,他坚定的相信,楚家与明昭的矛盾一直存在,引发激烈争斗的导火索,一定会出现的。
不知道是不是该说“皇天不负苦心人”,总之,楚令亨按捺性子等了将近五个月,终于等到引发矛盾的契机了,他要做的,就是把这个契机扩大,顺便将楚家拉拢过来,已为雍王所用。因此当他知道沐风斩了楚家的楚予辰之时,高兴得立刻就跑到楚家来煽风点火来了。
“上次本相的回复已经很明确了,楚公子,本相若不是怜你才华,亦是本相同宗,本相早已把你送大理寺查办了,楚公子就莫要多费口舌了。”虽然楚文森明确知道楚令亨前来应当不是为了那件事,但是老奸巨滑的他不知楚令亨的来意,亦不愿将主动权交予楚令亨,因此才旧事重提。
楚令亨讥诮一笑,悠然道:“楚相爱惜令亨,令亨知晓,多谢楚相。不过楚相神算这次却是算错了,令亨此次前来,不为我家王爷,只为报楚相赏识爱惜令亨之恩,因此,令亨有一要事相告。”
“是么。”楚文森双眼将闭未闭,其中流转的,却是十二分的不相信。他对楚令亨有恩,这话说出来,三岁小儿的乳牙恐怕都要笑掉,但是楚令亨居然能若无其事的说出来,还一派知恩图报的表情,这等厚脸皮及演戏的功夫,也算得上是极品了。
楚文森端起手边的极品云雾,品极品赏极品,倒也是人生一乐事,微抿了一口道:“不知楚公子要告知本相什么要紧事情,不过本相好象对楚公子没有什么恩惠,看来楚公子要告知本相的事情也不过尔尔。”
“楚相果然是施恩不望报的一等一的正人君子。”楚令亨在雍王手下十年,长进得最多的恐怕就是这厚脸皮的功夫了,楚文森的讥诮话语他接了过来,竟然就成了吹捧言语,楚令亨脸不红心不跳眼皮都不眨,继续说道:“不过令亨的这个消息,相信楚相一定十分需要的。”
“哼。”楚文森却冷哼一声,起身欲走,道:“本相需要的是怎么让我大卫富强,黎民安居乐业的消息,不知令亨公子要说的是否这类消息。若不是,本相就不必听了,因为本相不需要,若是,你写了条陈,本相代你上呈圣上,也能让你加官进爵,因此本相也不听。”
说来说去,不过是“不听”二字。眼见楚文森作势要走,楚令亨却是一点也不急,笑道:“既然楚相都见了令亨,不听不是太可惜了么。”
“不可惜。”楚文森背对着楚令亨,冷冷道:“来人,送客。”
“楚相不需要令亨的消息,但是楚族长呢。”楚令亨发现自己还是太低估楚家这个族长的能耐了,这样的人,想要将他玩弄于股掌之上完全是白日做梦,即便自己手里握着他多么需要的消息,看来王爷对楚家的策略是要改上一改了。当即再不故弄玄虚,出声道:“平王沐风十一日前在胜州行天子剑斩了胜州榷场观察使楚予辰,而且将楚予辰府中查抄一空,三百里加急的奏折,估计再有一两个时辰,就到了当今的手上了。不知这个消息楚族长或楚相需要不需要。”
“什么……”楚文森霍地转身,因心情激动,转身之时大袖拂上桌面,将那杯极品云雾连同价值万贯的青花瓷杯一起扫到了地下,“哐啷”一声,打个粉碎。
楚令亨见状心中暗喜,继续加重药料,道:“据说平王之所以要斩楚观察使,不仅是因为楚观察使贪贿,还有别的什么原因,至于什么原因,令亨便不知道了。不过有一事应该可以肯定,查抄楚观察使的府邸应当是为了查找证据。”
“哦。”楚文森此时已经完全控制住自己方才微有些失控的情绪,脸色恢复了冷淡,“哦”了一声后道:“平王身份尊贵,又是钦差大臣,手有天子剑,楚予辰虽是我楚族中人,但是平王既诛了他,那他定然有当诛之事。即有当诛之事,莫说是平王,便是本相,也定定然饶不了他。平王回京之后,本相要好好的备上一份厚礼,多谢平王为我楚家清理门户。”
顿了一顿,楚文森故意无视楚令亨惊诧的表情,厉声道:“只是本相要问你,三百里加急何其速也,为何奏折尚未到圣上手上,你却知道了这事,莫不是假意欺骗本相。”
没想到楚文森竟然是这等态度,楚令亨呆了一阵之后方才说道:“楚相好宽广的胸怀啊,人常说宰相肚里能撑船,由今看来,果然不差。不过令亨怕别的相爷就没这么好的胸怀了。至于消息的问题,请楚相绝对放心,绝对无误,若有差错,令亨愿把头摘下来让相爷当球踢。”
“算了。”楚文森却回了座位,摆了摆手道:“本相不喜欢蹴鞠,不要球。而且你的脑袋,还没球好踢呢。”
楚令亨一笑,道:“楚相好爱开玩笑啊。不过此事事大,开不得玩笑的。楚相预备怎么办呢。”
“你不必问。”楚文森脸上挂着高深莫测的笑意:“只是本相没有想到,雍王竟然还如此关心本相,楚公子回去之时,请代本相替雍王致意。至于楚公子你……”
楚文森提高声音,喝道:“来人,取黄金两百两酬谢楚公子。”
果然,过不多时,便有一名青衣小帽的家仆快步行了上来,手中一个黑漆盘子,上面金灿灿的全是金子。
“这些,就是楚公子来一趟的路费了。”楚文森朝楚令亨一点头,随即向内堂行去,只留下楚令亨对着那两百两黄金。
良久,楚令亨无奈的一笑,竟将那两百两黄金收入怀中,朝内堂一拱手道:“感谢楚相馈赠,一条消息便有两百两黄金,看来以后令亨专司卖情报都可以成为大富翁了。”
言罢便转身而去,倒也自有一派气度,不复之前的无耻之态了。
不过楚令亨不知道的是,在内堂,楚文森却在喃喃的念着:“予辰……雍王……平王……”
楚令亨说不知道沐风究竟为了什么要杀楚予辰,其实是为了刺激楚文森。楚予辰的事情楚文森哪里能不知道,楚予辰之所以会去胜州,完全都是他的安排,世家虽然广有田产,但是家族冗大,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子弟越来越多。游手好闲也就罢了,挥霍家产的本事也是一代强似一代,各个地方的用度又是一点都不能少,未免有些入不敷出。节源是不怎么可能的,开流就成了维持家族产业收支平衡的重要方法了。楚予辰任胜州榷场观察使,其中原由便有怎么一个。
楚予辰任榷场观察使数年,贪污受贿的事情没少做。但是钱不是落入他的荷包里,而是源源不断的流向了楚家的族库里。
当然,银钱只是楚文森将楚予辰安排在榷场观察使位上的一个次要原因,另外一个原因却是关系着楚家的盛衰荣辱。要是沐风真的查出了这件事,楚家必定败落无疑。
胜州地处边关,夹于东西突厥两部之间又控制着内地通向回纥的重要通道,位置优越,是北方各部汇集之所,人多且杂,但是用来与北方各部族的首领进行联系却是再好也不过的。
与楚家有联系的不但有东突厥各部的头人,回纥的可汗,西域各国的国王,甚至还有一直与卫朝交战的西突厥的人。
里通外国虽然是诛十族的死罪,但是若真能通了这些“外国”,楚家在朝堂上获取的政治利益和对楚家利益的保障却又是难以计算的。这件事情,在楚文森未任族长之前就一直在进行了,楚文森任族长之后,只不过进行得更快了。
楚予辰去胜州,主要管的便是这事,敛财却是一项附带行为,现在若真的被沐风查了出来,那楚家以后的命运,将会是十分危险了。
楚文森虽然有八成的把握那事不会被揭露出来,但是未雨绸缪实是应当做的,楚文森犹豫的是,和雍王沾上边后,万一雍王事败,楚家能脱身么。
纵使雍王是个沼泽,一旦沾上,便会越陷越深,那这滩沼泽,到底有多深,能吞噬多少,这也是楚文森考虑的问题之一。
楚文森平生不做无把握之事,但是由于考虑太多,却难以决断,犹豫了半日,还是下不了决心。
正在楚文森在内堂犹豫不决之时,内廷却派人传下话来,明昭宣楚文森入宫觐见。
看来楚令亨当真没有骗自己,楚文森一边整理官服,一边想着。今日是旬假,不上早朝,百官除轮值者外,皆可在家休息。此时已经是申时初刻,便是不是旬假,百官此时也可以回家了。明昭此时召见他,定然是和胜州那件案子有关系。
“臣楚文森叩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含章殿中,楚文森觐见了明昭,殿中还有刘仲武,路上川及安无忌,想来明昭应当是之前便召见他们计议了许久,才召见的自己。楚文森暗暗想到。
“楚卿家起来吧。”端坐在龙椅上的明昭容色如常,示意楚文森起身,然后说道:“朕今日召卿家来,是要卿家协助朕,调查一件案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