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回 巧扮装行者胜邪恶 偏听信三藏纵二魔



  行者被擒,要装丹炉炼化,急施瞒天过海计,使精明鬼做替罪羊..行者乔扮伏魔头,又赴天宫告御状。三藏听信沙僧言,擅将二仙童释放..
  却道行者猛见绳索抛来,才要躲闪,已来不及,被那缚仙索捆住,越挣越紧!八戒见状不好,拖耙便走,叫聪明儿一个虎跳,抱住脚脖子,八戒跌个嘴啃泥,众小妖按住八戒,捆个四马攒蹄。妖王得胜,令将二僧拖进洞里。
  一进洞,大众便被浓烟熏得两眼冒泪,呛得咳嗽连天。惟行者是经过烟火的,不当回事。金银二怪惊道:“莫非失了火耶?”聪明儿忙去查勘,原是忘事精生炉子弄的!一把揪了过来。银角怪怒道:“老大没用,连个炉子生不着!”忘事精道:“却不怪小人,这炉子无烟道也!”金角怪接道:“放屁!没烟道那叫桶子!”银角忙对金角小声说了几句,金角皱眉道:“师父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怕孙猴有藏身之处,便使泥糊死粪位风道,可这炉子还好生着?便是生着也不旺,如何烧得了猴子!”银角挠头道:“说的也是!师父这几日只顾与绛云、红霞玩耍,行事便难免管前不顾后。且将就着吧!”
  两妖商议,将八戒与唐憎沙憎吊在一起,单将行者关进一间仓凛。行者自语:“妖怪高看老孙哩!知俺喜欢清静,故此单独关禁!”一忽儿忘事精进来找东西,东抓西挠寻不见。行者道:“小兄弟,找什么?”忘事精随口道:“找什么,找扇子!”抬头方瞅见行者,“哥呀,你是谁?”行者道:
  “你忘了,俺是记事精,因记性忒好,至今还记得大王小时穿露裆裤偷人家瓜果吃之类轶事,当笑话拉给众人听,叫聪明儿捅给大王。大王发怒,把俺关此间了!”忘事精道:“聪明儿不是好东西!老喜欢溜沟子舔胰腚拍马屁!
  俺吃过他多少亏!”行者道:“咱们也算是同命相怜,你放了俺,俺帮你找扇子如何?”
  忘事精连声称好,就去解缚仙索,却解不开。道:“解绳还需系绳人,俺去叫金角大王给你解吧?”行者忙道:“罢,罢,你只告诉俺找扇子做甚用?俺这阵便疑惑,洞里又不热,又无蚊虫,却打发你找扇子!”忘事精机密道:“哥哥有所不知,银角大王从天上弄回来一台炼丹炉,要炼孙行者,却又糊死了烟道,炉子难生,故此要俺找扇子扇火呢!”
  行者闻言大惊,心想:“这金角银角究竟是何等妖怪,有如此神通!且那炉子又糊死了烟道,若关在里头,岂不活活憋死老孙!”正胡思乱想,聪明儿奉命来押解孙行者。见忘事精还在四处翻腾,踢了一脚,从隔扇上取下两把去年的旧蒲扇,掼到他脸上。忘事精忙捡起扇子跑了。
  聪明儿押着行者来见妖王。两怪正吃酒,见行者至,令鹿妖献一杯酒,只道:“受我一杯水酒的供奉,也有几分功德。望大圣至阴曹地府勿要记恨我兄弟!”行者见大厅中间炼丹炉业已摆好,几个小妖正扇火添柴,忙得不亦乐乎。油然思起五百年前事体,悲愤交加,一仰脖子把酒吃了,却道:“金妖银怪,老孙死不足惜,只是不明了为何要烧俺炼俺?倒也说个因缘,叫老孙死个明白!”金角道:“一啄一饮,莫非前定?大圣自己恩量吧!”行者忽地认出这丹炉来,怒气冲天,道:“好个太上老君,五百年前欲置俺于死地,还有个缘故;如今老孙皈依释教,护法西行,却又加害于俺,有何道理!”
  银角道:“你哪里晓得师父去须弥山游玩,被帝释那厮奚落一番当年之事,无颜而归,不拿你出气拿谁!”行者道:“帝释辱他,干俺屁事!快放了老孙。不然将来东窗事发,你们师徒都脱不了干系!”金角冷笑道:“东窗西窗,惟敢碰我师父!元始天尊是他兄长,玉皇大帝是他晚辈!”行者一时默然无语。金角怪遂念“松绳咒”,褪了缚仙索,另将绳索绑了行者,令小妖打开炉盖,正要往里装,行者忽道:“师父,父也。俺将归西,盼能与师父诀别,死而无憾也!”金角怪沉吟道:“这猴儿倒有些孝心,如不应允,倒显得我等不知诗礼、不近人情似的。着人看着他,谅他也无甚猴跳!”遂令聪明儿牵着大圣去见唐僧。
  行者来到三藏面前,位道:“师父在上,徒儿无能不能救你了!且受一拜!”因捆着,一倒地便打了一个滚,滚至聪明儿跟前,把他也弄倒了,两个骨碌碌滚了几个滚才停住。便听聪明儿叫:“大王!”银角大王忙跑来扶聪明儿,道:“我的乖,可摔疼了?”聪明儿道:“不疼,不疼!”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原来行者使了“瞒天过海”之术,这打滚之间,已将聪明儿变成自己模样,却跳出真神,化成聪明儿之形。那假行者在地上捆着,满腹委屈,叫:“大王,我是聪明——”叫行者上去两个大耳刮子,“师父也辞过了,叫甚大王二王的!快闭了鸟嘴!”假行者当下便哑了口,只会“啊啊”。
  二妖王笑道:“此番孙悟空休也——尚未进炉,人已癫了!”
  八戒一厢呵呵大笑。三藏泪水涟涟,骂道:“好个没肝没肺的,岂不懂唇亡齿寒之理!你大师兄眼看遭难,你还笑得出!”八戒道:“俺只笑那聪明儿,‘聪明反被聪明误’,叫孙猴儿耍了!”孙行者恐八戒泄漏了底细,道:“大上,那猪八戒不甚老实,不如先烤了他,做个猪全席,再整治孙悟空不迟!”八戒忙道:“哥呀,饶了俺吧!再不敢说你是孙——”叫行者跳起来揪住耳朵,疼得龇牙咧嘴,连道:“改了,改了!再不敢了!”金角大王警觉道:“适间猪八戒说孙什么?”行者回道:“禀大王,那姓猪的说他想吃熏肉熏肠!”二妖笑道:“这厮想得倒美!——倒是提醒了我们,整治完孙猴,腾出炉子来,正好将他熏了下酒!”八戒闻言,恼得甩头晃脑,“俺这不是引火烧身!”又骂二妖王“有眼无珠,真假不分!”
  二怪不理八戒,令将“孙悟空”拖过去装炉。那厮“啊啊”乱叫,打着坠不进,怎奈众妖人多力大,便头朝下塞进去,砰地盖上盖儿,可怜那聪明儿道行浅薄,霎时便皮焦骨酥,一命呜呼!那炉外二妖,尚恐短时炼不化大圣,只令小妖们续柴扇火。因风门不通,丹炉老是倒烟,弄得洞内烟雾腾腾。
  悟空趁机道:“大王,如此烟熏火燎,老君所赠法宝可要收好,休弄污了。”
  金怪夸道:“我的乖,亏你想得周到!”解下葫芦、缚仙索交予行者,“你且放入卧房宝柜里,莫污染了它!”行者按过,满口应着往里走,却不晓得大王住处,又不能问。急切间便把宝贝藏身上,又拔毫毛变作两件假的,转回去道:“大王,适才小的路上思量,如此无上法宝,却叫小的一人去收藏,万一有个闪失,小的连个证家没有。盼大王再遣一人随俺同往,开柜藏宝封锁,再一同回来复命。如此,大王放心,小的也省心,望大王恩准!”
  金角道:“聪明儿,聪明儿,真真是个聪明儿!”便令一妖随行者去。
  须臾存宝回来,假聪明儿侍候二妖王吃酒,却暗中拔了几根毫毛,放在口中嚼碎,变出一群瞌睡虫儿,去叮金角银角众小妖,一忽儿,群妖个个呵欠连连,东倒西歪睡去。金银二怪毕竟灵气大,硬撑着不睡,相互问怎的两个眼皮老打架儿?行者推说要去沏壶酽茶给“大王”提神,遂去僻静处,抹脸变作者君模样,飘然而至!
  两妖正睡眼惺忪等茶水,忽见师父驾到,慌地滚座下地,请师父上坐了,纳首便拜。“老君”乐得受用,见二妖礼毕,方捂须道:“老夫怕你们斗不过孙悟空,故此下界来瞧瞧!”金角打着呵欠道:“孙、孙、孙悟空,已被徒儿装、装炼丹炉里了!”“老君”道:“好,好!老夫的两件宝物安在?”
  金角道:“在,在,在!”踉踉跄跄回去取,打开柜于却寻不见——那原是两根毫毛变的,早已叫行者收上身——连忙回来喊上银角,又去找了一遍,果真没有了!
  两怪惊出一身汗,四处寻聪明儿寻不着,找那陪同存宝的小妖,却睡得死沉死沉!劈头浇盆凉水弄醒了,只说亲眼见放柜子了。二怪无奈,只好扯那小妖回来禀告“师父”,说宝物叫聪明儿卷走了!“老君”大怒,喝令小妖将两个捆起来。又吩咐:“打开炉盖!”二妖心惊道:“师父,开炉做甚?”
  “老君”道:“你两个欠些火候,进去炼炼!”二妖哀求道:“师父,‘虎毒不食子’,不至于为些许宝物要徒儿的命吧?”“老君”道:“吾乃元始天尊的兄弟,玉皇大帝的长辈,要你们的小命又如何!”金角对银角道:“俺怎么听着这话耳熟?”“老君”又去斟了两杯酒,叫他二人吃了,道:“受俺一杯水酒,也有几分功德,到了阴曹地府不可怨恨为师!”银角朝金角道:
  “这活也似曾听过!”
  行者呵呵大笑,现了原形,两怪一看,只道:“完了,完了!”瘫在地下。悟空鄙夷道:“原是两个软泥胎,更须进炉里烤烤!”砰地打开炉盖,将金银二怪塞进去!炉子滚烫,两妖怪进去,烤得嗷嗷乱叫!
  那厢唐僧几个皆已看见行者施神通降了妖怪,八戒嚷道:“师兄快放俺下去,老猪帮你烧火,将这两个山妖烤得黄黄的,当午斋吃!”行者道:“呆子,你真是个猪脑子!这两个却不是甚山妖,明明是‘天妖’哩!”唐僧急头涨脑道:“悟空,既知他俩是天上来的,为何还要往丹炉里装?弄死了岂不自找麻烦!”行者道:
  “老孙却不怕麻烦!”过来给师父解绳。三藏打着挣,”你不放了他两个,为师情愿悬着!”行者道:“这是两个人证哩,万万不能放。老孙把火熄了,保他们不死如何?”八戒帮腔道:“师父,你忘了这两畜生要割你肉吃哩?”唐僧才不言语。行者解了唐僧、八戒、沙僧,又去炉前,往火膛里滋了一泡猴尿,把火激得半死不活,光烟无火,只听炉内一迭声唤:“呛死了!大圣饶命!”三藏恻隐,道:“八戒,你不放放水儿?”八戒道:“老猪自进洞,一口茶未吃,哪有水!”沙僧道:“师父,我有,我有!”往炉膛里又撒了一通尿。
  三藏拍着炉壁问:“两位大王,里头可好些?”里头道:”烟不甚多了,只是骚气重了!——记得外头有两把扇于,递进来扇扇,或许好些!”三藏便吩咐沙僧开炉盖,给妖怪递扇子。叫行者咄的一声止住了。行者道:“师父,你也忒慈悲了!——沙僧,你有力无处使,正好去收拾小妖!”沙僧惧怕行者,只好遵行。行者又吩咐:“八戒,你来看守炉子,若走失了人犯,老孙拿你是问!”
  八戒应命,行者拨腿欲走,叫三藏拦住:“悟空,你去何处?”行者道:
  “去天界走走,告个御状!”唐僧道:“你要告何人?”道:“不是‘何人’,是这俩妖怪的主人!”唐僧道:“徒儿,算了吧,空口无凭的,告甚状哩!”
  行者自怀里掏出紫葫芦、缚仙索,又踢踢丹炉,“这是物证!”打开炉盖,金角银角二怪拼命探出头来喘息,“这是人证!”两把摁下去,砰地又上了盖。三藏道:“就算是你人证物证俱全,那老君也不是好告的!他只称是一时疏忽,走失了家僮,其它一概不知,你又能奈何他!——高徒呀,咱们虽受了些苦厄,倒也是人马平安,忍了吧!”
  行者道:“那厮为一己私欲差点断送了老孙性命,这口恶气非出不可!
  ——八戒,俺再言一遍,任是谁说,也不许放两妖出来!否则拿你是问!—
  —师父,你再拦老孙,立马回花果山!”三藏闻此言,不敢再挡,只好放行者走了。
  行者走后,忘事精等小妖先后醒来,沙僧将其赶的赶,灭的灭,都清理干净。又去危厨里寻着干鲜蔬菜、豆腐面筋、黄黍白米,做了斋饭。众僧吃罢,在大厅里坐着说话,等行者回来。炼丹炉里两个妖怪爹一声娘一声喊“憋死了,大圣爷爷饶命!”唐僧心中不忍,道:“阿弥陀佛,悟空还不回来!”
  八戒上前使耙敲着炉盖道:“大圣爷爷不在,猪爷爷却在!”炉子里便改口叫:“猪爷爷饶命!”八戒呵呵大笑:“当初你们捉了老猪,浸在酸臭水里,想泡掉灰,好开膛放血吃肉!眼下却求老猪饶你,没得臊!待老猪再给你加把火儿!”果真往灶里添了一把半湿不干柴,扇了几下有去无回风,那炉膛里原厝些热灰,又蕴起烟来,直熏得炉内乱叫“爷爷”,咳嗽连连。
  唐僧愈加不忍:“八戒呀,你怎的跟你大师兄一个体儿,从不以德报怨,专会落井下石!”吩咐:“悟净,把柴撤了!”沙僧不动,阴阳怪气道:“熏死他们才好!不过是太上老君的两个徒儿罢了!——大师兄不怕,咱们又怕个甚!”八戒听了,拍拍脑瓜道:“师弟你又说风凉话了!咱们如何能与大师兄比!其实这丹炉是专门对付猴儿的,干咱屁事!”急颠颠跑去釜底抽薪,一厢道:“炉里仙童听着,装你们的是大师兄,与俺老猪无干!日后见了老君,休说俺老猪的坏话!”唐僧小声道:“其实也与贫僧无干!”八戒听见,又嚷:“也不干师父事!”
  沙僧乘机道:“师父,大师兄此番上天告御状,只怕凶多吉少!你想,那老君在天界德高望重,法力齐天,即使全是咱的理,那玉帝也不敢摸老虎屁股,再加之大师兄五百年前积的‘功德’,玉帝一直耿耿于怀,岂肯替他做主!咱们西方取经,原本图个金身正果,却因这等小事,得罪老君——殊不知仙佛一家,不知何时递话给诸佛菩萨,说那取经僧,‘怨嗔心重,难登净土’,因此不喜见你我,给个小鞋儿穿,岂不是因小失大!”
  说得唐僧频频点头,才要说甚,忽听八戒嚷:“咦,这炉里怎没动静了,莫非睡着了?”唐僧大惊:“莫不是憋死了?”沙僧亦急道:“师父,二位仙童虽是大师兄装炉子的,却嘱我等看守,若窒息而死,咱们都脱不开干系!
  依徒儿之见,赶紧把人从炉子里放出来再议!”唐僧也无了主见,忙道:“八戒,开炉放人!”八戒嘟噜道:“老猪不敢。那猴子原不是个善碴,回来非打死俺不可!”唐僧跺脚道:”悟空来了,自有为师承担!若闷死了仙童,你我都该下地狱!”便扑上去打炉盖。毕竟肉胎凡人,气力小,打不开。八戒见状,只好上前替他。沙僧也来帮忙,齐心协力,打开丹炉,将半死不活的金银二怪拖出,先喷了凉水,又灌黄酒,一会儿皆醒了,一骨碌爬起来,正纳闷儿,却见唐僧施礼:“二位仙童,多有得罪了!还望见了令师,多替贫僧及徒儿美言几句!倘有不是,俱是那猴头惹的,不干我师徒三众事!”
  二怪对视,忽地明白,大咧咧上座了。沙僧、八戒忙筛酒。二怪吃了几杯,抹抹嘴道:“唐长老放心,冤有头债有主,我们只把账记在孙猴身上!”
  又大着胆子问三藏:“孙大圣他——”八戒抢道:“那猴头上天告你师父去了,也快回来了!”俩妖怪听了,不免心惊,嘀咕道:“那猴头不是好惹的,若要回来提我俩去玉帝面前三曹对案,师父岂不输定了!幸好这几个糊涂虫放我俩出来,‘三十六计,走为上策’,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主意已定,便起身拱手道:“我们不甚喜见那孙悟空,待会他回来,我等理他不是,不理也不是!莫如走了,少生尴尬!”三藏、沙僧俱道:“说的是,说的是,走了好,两厢俱安!”两怪下座来又道:“这炉子你们不用,俺就抬走了?”唐僧忙道:“不用,不用,你的东西,原该抬走!”二怪大喜:“唐长老,你果是个晓事的,日后 必有造化!”便一前一后将炉子抬上肩。那炉子果然沉,压得两个歪歪斜斜,踉踉跄跄,还是不敢丢下,朝洞外走。八戒忽地醒悟:“师父,不能放他们走——这一走,人证物证皆无,大师兄这场官司输定了!”便上前撵二妖怪,叫唐僧喝住,道:“官司官司。
  你我皆是释门清净之人,何故卷入诉讼之中!”又数说行者:“那猴头虽入空门,却未净其心,故此生种种烦恼;惹诸多恩怨。如此循环,何时终了!”
  依为师见,争什么输赢,言什么是非,一切烦恼,皆为执著六尘,若不住相生心,即除妄念,即见真如!”
  八戒听了,只觉玄奥,似懂非懂。沙僧悟性比八戒强得多,道:“听师一席话,胜诵十年经!弟子以为师父之意是:众生虽陷凡尘世,心明可入智慧地!”八戒一抬头,叫道:“师父,妖怪抬着炉子出了二门也!”唐僧道:
  “嚷嚷什么!才不过出二门!”转对沙僧:“悟净,闻你之言,已入初禅,但尚未大悟。其实我等与佛,同居一世,有迹可寻,曲径通幽——空为桥,无作舟也!”沙僧连连称妙。八戒再抬头,叫道:“师父呀,你们只顾谈经论道,侃得云山雾罩,那妖怪抬着丹炉出大门走了也!”
  唐僧冷笑道:“嚷什么嚷,走了好,走了清静!”作颂道:
  他走我不走,你惊我不惊。
  白云苍狗幻,青鸟空山鸣。
  猿猴探水月,月在中天明。
  禅心只如古潭水,幢幡摇曳任东风。沙僧钦佩道:“师父此谒甚得禅机妙趣!还盼多多赐教!”唐僧道:“当年大梵天向佛祖献金色波罗花,如来拈花示众,百万天人不知其妙,独迦叶尊者面呈微笑,心领神会。佛曰:‘吾有正法眼藏,涅槃妙心,实相无相,微妙法门,不立文字,教外别传,嘱咐摩诃迎叶。”此即为‘心传’之初、禅宗之始。因之禅可谈,即非禅也!—
  —只需宁神自悟,还要为师隔靴挠痒!”沙僧听了,越发欢喜,当下便结跏跌坐,静思默想起来。八戒这阵便坐立不安,怕的是大圣回来拿他间罪,颠颠往门外跑了一趟,勾着头回来,听师父之言,甚“禅可谈,即非禅”的,愈加糊涂,嘟噜道:“妖怪跑得没影了,这儿还呱啦呱啦唾沫星子乱飞说什么‘缠’不‘缠’的!看等会大师兄来了,你们怎么跟他缠!”
  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八戒话音才落,只听洞外靴履沓橐,人声喧阗,慌得三藏师徒忙起身看,只见祥光瑞气中,行者引紫微大帝、太上老君来到!——原来行者去大赤天太清宫寻着老君,揪着老头儿胡须扯至玉帝面前告状。那老君果会赖账,玉帝又偏袒他,气得行者在灵霄殿上大呼小叫。
  僵持不下间,紫微大帝出面调停,道愿奉旨下界实地勘证,老君、大圣随行,以三曹聚首,了结此案。玉帝也无良策,只好准奏。老君心里有鬼,也只有强作镇静,跟着来了。
  诸神下界,慌得唐僧几个扑通跪倒,稽首施礼。礼毕,请大帝、老君上座。那行者一进洞便瞅着丹炉不见了,以为八戒搬库房里去了,自去查看。
  大帝本待问话,转眼不见了大圣,以为他出恭去了,便要等一会儿。三藏欲语,却不知行者在天上究竟弄了个甚结果,未知深浅,也不便开口。一时冷了场,沙僧趁饥向大帝请教修炼之木。大帝初不理,缠不过,冷言道:“今日却不是时机!”沙僧百折不挠,又转向老君求教“道德”学问。
  老君巴不得有人撇开正题,滔滔不绝道:“道者,虚无之系,造化之根,神明之本,天地之源。其大无外,其微无内。浩矿无端,杳冥无对。至幽靡察,而大明垂光;至静无心,而品物有方。混沌无形,寂寞无声..德者,天地所禀,阴阳所资。经以五行,纬以四时。牧之以君,训之以师。幽明动植,咸得其宜。泽流无穷,群生不知谢其功;惠加无极,百姓不知赖其力..”
  八戒一厢撇嘴道:“这个沙悟净,一阵子参佛,一阵子求道,也不怕羼浑了,正果未修成,却修出非驴非马的怪物来了!”唐僧喝道:“八戒休得胡言!佛讲色相皆空,道讲清静尤为,异曲同工也!岂言非驴非马!”八戒瞅一眼老君,见他面有温色,忙唱个大喏:“老天尊,请恕老猪有口无心!”
  又朝沙僧打个拱:“师弟勿怪,其实非驴非马也不是怪物,那是骡子呀!”
  那沙僧气犹未消,一厢老君板不住脸,扑哧笑了。
  八戒正得意,忽听背后炸雷似的,“你个馕糠的夯货,还有心卖弄口舌!
  老孙要你看的炼丹炉、俩妖怪呢!”八戒吓得浑身一抖颤,回道:“大、大、大师兄,这不是老猪的过,是师、师、师父——那俩妖怪抬着丹炉,这会子早已到、到家了!”见行者怒目圆瞪,手持哭丧棒要打过来,“娘啊”一声,跳到唐僧身后,只道:“师父,你说过你要担罪过的!”唐僧遂护住八戒,道:“不于八戒事,是我叫放他们走的。你要打,打我好了!”行者气得连连撞墙,“师父呀,你怎么胳膊肘往外拐,不帮自家人!”三藏倒也会对:
  “在座的惧是自家人,哪个是外人?”
  行者恼得长吁短叹,对紫微大帝道:“陛下可听清了:这儿本来押着老君的两个童子,还有炼丹炉,师父却趁俺不在时把他俩放了!盼陛下仔细问俺师父那俩童子的作为,明断此案!”不等大帝言语,老君起身嘿嘿冷笑,指着大圣:“你个该遭雷殛的弼马温,竟敢在玉帝面前诬吉老夫!吾今问你,丹炉安在,家僮何处?老夫叫你耍倒也罢了,如何该害得大帝纤尊下界,白走冤枉路!”
  行者有口难辩,便让师父说话。谁知三藏当着老君面,大气不敢出,只装聋作哑;沙憎紧随师父,更不开口,那八戒想说实话又恐得罪老君、得罪师父,不说又觉对不起行者,左右为难,干脆佯称肚子疼、要方便,溜一厢躲着不再露面。行者恼怒:“好啊!
  俺老孙冒死将你们一个个救了。未了却换来你们一言不发!——叫俺背黑锅,没门儿!”扯住老君:“走,咱们再去天上走一遭,叫玉帝老儿传唤那金银二童上殿问话,便知端底!”老君闻听,勃然大怒:“叵耐这厮,天上地下闹了一遭不够,还要再闹上去!好啊,老夫奉陪!定要在玉帝面前究你个诬告不实之罪!”行者大叫:“俺若扯谎,天诛地灭!便去灵霄宝殿,老孙非要弄个水落石出不可?”
  两个较上劲,争吵不休。大帝此时案情已明,但唐僧私自纵放人犯,他也难以据实判断。只好息事宁人道:“老君、大圣,都请息怒!依吾之见,此事既已过去,便无须再深究了。得过且过去,一笑泯恩仇。不知老天尊意下如何?”
  老君嘴上凶,心里虚,乐得借梯子下台,道:“不看僧面看佛面,便依大帝之言!”大帝又问行者。行者本不想就此了结,但眼下..心中焦躁,只不说话。大帝上前捏了大圣手掌一下。大圣叹口气道:“既如此,老孙只有咽下这口腌臜气了!”
  老君闻言,生怕行者有变,忙告辞出洞,三藏率沙僧八戒送行。大帝趁机道:“今日之事,我已明了,但人赃俱无,便难以明断。望大圣鉴谅。天庭昏聩,已非一日,吾时常想疗治沉疴,只可惜病入膏育!大圣日后自当珍重,不怕山精野怪,只防神妖仙魔!”行者悲叹道:“陛下呀,这罪好受,气难吃!若依老孙五百年前脾气,又该大闹天宫一场!”大帝抚慰道:“大圣不可造次。来日方长,咱们另作良策!”两个言语着出洞。
  那大帝腾云自回天庭。行者凝望碧空,炔快不乐。八戒没颜色,嬉皮笑脸道:“哥呀,你与大帝钩肩搭背说甚机密活儿,可肯漏一句,省得老猪心里癔影得慌!”正撞在刀尖上,行者双目眦眶,吼道:“夯货,真想一棒把你砸成肉泥!”吓得八戒面色如土,跌倒尘埃,半天没爬起来。
  三藏师徒离了妖洞,投西而去。路上小憩时,沙僧侍候师父去沟里出恭,八戒讨好行者,道:“哥呀,其实那事不怪老猪,亦不怪师父,都是沙悟净搐掇师父放人的!”把当时情景如实叙了一遍。行者道:“俺知那厮不甚地道,不曾想这般——”说了半句,见不远处沟里露出人来,遂咽了下去。沙僧回来,见行者直盯他,心虚道:“哥呀,你看我于甚?”行者冷笑道:“不干甚,只想起一句旧话,叫‘知人知面不知心’!”羞得沙僧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三藏好言慰藉行者一番,师徒又重登路程。欲知后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