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艺生活(精选小小说)》2004年第5期 通俗文学-乡土小说
小学共有四位老师。
朱老师毛笔字好,马老师算盘打得精,牛老师三字经背得熟,乡邻全都心里有数。但轮到自己的娃儿上学,大家都往田老师班上送。
乡下娃儿野蛮。尿憋急了,不管三七二十一,掏出家伙抵到土墙教室的地脚石就冲。六月天上学,肩上搭起个衫衫,光起个胴胴,手里提着一串泥鳅麻鱼,上课铃催几遍了,才冲到教室门口喊“报告”。大冷天一到,从来就吝啬洗脸洗脚,整得耳根后、颈项上、螺丝骨的泥垢一样厚。每期新生入学,都会遇到几个这样的学生,其他几位老师多是和风细雨、细雨润物,但总是润物无声,成效甚微。田老师不同,一遇到这样的娃儿,就拿出柳条教鞭,让娃儿摊开手掌,自己说打左手打右手、打几下。这一打,就相当于一顿“进门杀”,被打的娃儿要么哭着吵着不再上学,要么从此中规中矩,野性大收。乡下人,识字不多,但“黄荆条子出好人”的真理还是晓得的。所以那哭着吵着的,终归是瞎子点灯白费蜡,被家长一手揪着衣领,一手扬着响篙,生拉活扯送回到田老师班上。
除开和田老师照了面,否则家长和学生都不叫“田老师”的,叫“田袋袋儿”。“袋袋儿”是黄家坪对剃头匠的称呼。剃头匠嘛,再难的头都得剃,再难剃都剃得下来。现在我想,谁为田老师封得出这个雅号,可称半个文学家。
我被送到田老师班上的时候,刚五岁。“抢班”读书嘛,就冲着田老师教一册班去的。第一天被大人押着瑟瑟抖抖往学校走,富财龙也被他奶奶押着上学。他奶奶说,田袋袋儿书教得好,有“押招”。那天她从学校过,亲见田袋袋儿在打人。那个学生站在黑板边,田袋袋儿一脚踹去,没踹到,脚上的鞋子“呼”的一声从讲台踹出了教室,全班没一个人敢笑,没挨到踹的学生还乖乖给田袋袋儿把鞋子从操场捡回去,恭恭敬敬地说:“麻烦老师再踹一遍。”
因早就受了这些学前教育,田老师总让我感到不露自威。其时他已五十多岁,身材矮小,写黑板最上一排的时候总是把脚踮起,擦最上一排的时候还要跳一跳。读了大半年,一次也没见田老师踹人,倒是见他用粉笔拽人,枪法特准。谁打瞌睡了,谁在课桌下耍扑克了,谁在数课间赢来的烟盒了,田老师洞若观火,掰截粉笔头,手一扬,粉笔头听话地划着弧线,越过许多排,准确地命中那人的额头。许是功多艺熟,田老师极少失手。万一失手,就边讲着课边走过去,一手按住那人的头,一手用粉笔在他额头杵上一个白点。这时,总让我莫名其妙想起,怕与隔壁的雏鸡混淆,大人在自家雏鸡额上做记号的情景。
田老师有一“必杀技”,可一招制敌。男生不听话的,派去跟女生坐。男生女生坐到一起,第一件事就是拿直尺认认真真量出课桌长度,横中划出楚河汉界,自此井水不犯河水,哪怕倒拐子掠过对方领空,也会遭到迎头痛击。富财龙跟张白之坐的时候,我们天天喊“张白之是你媳妇”,并且越是当着他家长的面喊得越凶,富财龙痛苦得脸红筋胀,生不如死。喊的回数多了,字数也简省了,见到富财龙干脆直呼“张白之”,有回田老师上课喊:“张白之”。结果“刷刷”一下站起来一男一女两个。
有道是黄鼠狼不偷鸡,浪费一张皮。田袋袋儿不剃癞痢头,甚至让我们若有所失。终于有一回,田老师处理他两个学生的纠纷,让我们开了眼界,一唱三叹。
大概是一年的中秋,突然冲进来一个中年妇人,跪在地上抱着田老师的腿一阵号啕。随着她一阵阵前仰后合,田老师的腿和身子也被她扳得有节奏地晃。这个妇人是田老师30年前的学生,她的儿子雷黑子,也是田老师的学生,他母亲相当于他的学姐。雷黑子忤逆不孝,常打田老师这位30年前的学生。田老师听她哭完,捡起课上没收的几根跳绳,跑到雷家院里,反剪起雷黑子双手把他捆在了大榆树上。田老师从猪圈屋拿起一根吆猪的响篙,交给雷黑子的妈,叫她想打几下就打几下。雷黑子的妈当真拿起响篙,一边流泪一边抽起雷黑子来。抽了一阵,田老师问:“打够没得?”她妈说:“打够了。”田老师便解了跳绳。雷黑子一屁股塌在地上,痛哭流涕,从此不再打妈。
田老师如今年届八旬。两只从前能够精确发射粉笔头的手总是抖个不停。前不久是田老师生日,城里的二十多个学兄邀约着接他到城里玩,田老师深思熟虑做了回总结:跟我交情最深的、出息最大的,全是被我打过的。我说我没挨过您的打。他说他教几十年书,打几十年人,只有一回踢了一个学生的“麻筋”,那学生直在地下双脚乱弹,把他吓惨了,发誓退休前的五年再不打人。
“你正撞到这五年里来了。”他摸了摸我的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