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集中在团河农场的“四不像” 五七年的“反右运动”,人为地制造了552877个“右派分子”。尽管九十年 代末期把99.1%的“右派分子”都“改正”了,但是“反右运动”只算“扩大化”, 并没有彻底被否定,因为据说还有五千人(占右派总数的0.9 %)是“货真价实” 的右派,不予改正(现在则连“张罗联盟”都否定了,不知道究竟还有几个是真 正的“右派”)。因此,“反右运动”本身是绝对正确的。 “左派”与“右派”,本来是政坛上一个常用的名词,一般说来,“左派” 指革命的、先进的一伙儿,“右派”则指保守的、落后的一伙儿。每个人在政治 上是左派还是右派,绝不是永远不不变的,有时候甚至是经常在变化着的。 但是中国的“右派分子”,却是一个产生于新中国五十年代的新名词,至少 也是在旧概念上赋予了新意,变成了专指五七年整风运动中向中国共产党提过尖 锐意见的“持不同政见者”。而且一旦被戴上了“右派”的帽子,就是终身享用 不尽“铁帽子”,哪怕你已经彻底改变了自己的政治主张,也无法改变你的身份 了。 五七年以前,中国大陆有所谓“地富反坏”四类分子,属于“人民民主专政” 的对象。但是五七年产生的五十五万多个“右派”,其身份却有些特殊:既非经 济领域中的地主、富农,也不是政治斗争中的反革命,更不是违法乱纪的坏分子, 因此也是一种“四不像”,只好单划一类,称为“右派分子”。从此中国有了 “地富反坏右”五类分子,通称“黑五类”。 全国近56万右派,除了少数政治地位比较高的“知名人士”被送进“社会主 义学院”学习,进行世界观的改造之外,其余的人,根据毛泽东“一个不杀”、 “不涉及刑事案件者一个不抓”的决策,分六个等级处理:最高的“行政处分” 是开除公职或学籍,送劳动教养,在劳动中“脱胎换骨”;最低的是只戴帽子, 免予行政处分,在原单位当“反面教员”。 1957年,我是北京师范大学化学系四年级的学生,当年被戴上“右派”帽子 以后,先是在某国营农场监督劳动,后来因“坚持反动立场不知悔改”,被“升 级”到北京市公安局劳动教养。1962年10月,我在京山铁路茶淀车站附近一个世 界著名的劳改农场清河农场劳动,忽然全场大部分没有解除劳教的右派统统集中, 被送到了团河农场来,在这块风水宝地上度过了漫长的、终身难忘的七个春秋。 清河农场虽然占的是宁河县的地面,但却划归北京市公安局劳改处管辖,所 有人员都是北京市的户口,一律使用北京市的票证。这种外省市县内的“租界”, 有一个专门的但却不一定是法定的名称,叫做“飞地”。北京市公安局所拥有的 “飞地”,除此之外,远在东北的吉林、黑龙江和西北的青海,还有许多。 到了团河以后,我被编在二大队七中队,地点在团河农场的最北端,也就是 现在的警官大学附近。由于这里从前有过一个小村子名叫“三余庄”,所以习惯 上大家仍都这样叫,很少有人叫七中队的。这个中队虽然隶属于二大队,但却不 种葡萄,而是种大田。在我到达之前四五个月,已经有一批从东北的兴凯湖、白 城子等劳改农场(也是飞地)调到茶淀农场来的“教养右派”以及北京市郊各劳 改厂矿的“教养右派”们先期集中到这里来了。我们这一批,也不知道是什么原 因,是“后找补”的。前后几批人加在一起,总数共有二百三十多人,分编为四 个小队。由于所有的“三余庄庄员”都是清一色的右派,所以当时有人戏说:这 里是“中国文化程度最高的农业生产单位”,此言不谬也。 这是全农场唯一的一个“教养中队”。正因为它的“唯一性”,人员的文化 水平又相当高,最高的有大学教授,最低的也是小学教员,更主要的是当时纷纷 传说:这次集中,是中央广州会议和北京七千人大会之后,对知识分子有了新的 政策,经过“甄别”,要恢复这些“右派分子”们的工作,因此场部对这些“右 派分子”的管理比较松,主要实行“自管”,连小队长也是我们“自己人”担任。 当时“三年自然灾害”刚刚过去,我们这一批“劫后余生”的人尽管没在那 天天死人的“荒年”饿死,但一个个不是两腿水肿,“胖”得不行,就是皮包骨 头,瘦得不像人样儿,连路都走不动,有的人还是从车上抬下来的。第一次集合 起来到场部附近的澡堂子去洗澡,一共不过两千多米的路程,一行人像蜗牛似的 慢慢儿往前蠕动,居然走了足足两个小时! 七中队的中队长武进文虽然是个大老粗,说话嗓门儿极大,人却颇为善良。 他秉承上级“生活管理从宽”的意图,尽量改善大家的伙食,下车伊始,就给大 家定了每月39斤、41斤、45斤的粮食定量。不但粮食是实打实的大米、白面、棒 子面,当时菜园里的黄瓜、茄子、西红柿正熟,他让炊事员每顿饭都熬上几大桶, 多多地给,一人一大水舀子,足有小半脸盆,光是这一份儿菜,就能吃个半饱。 这对我们这些刚从吃“代食品”的劳改农场来的“饿鬼”们说来,简直人人皆大 欢喜。就连不出工的四小队的病号们,也大都吃饱了。武队长是个有心人,右派 们一到,他一个个都过了秤,记录在案,三个月以后再过一次秤,然后公布每人 “长肉”的数量。说来有趣,也确实惊人:像谭天荣那么大的个子,下车的时候 已经瘦得只剩下八十多斤了,三个月过来,居然长到了一百二十斤。也就是说: 近一百天时间,长了四十斤肉,平均每天增加四两,简直是奇迹! 指导员高原松,虽然不是高级知识分子,却有一定的文化修养和政策水平。 有一次雨后不出工,大家到路边去摘黄花儿菜,有位老兄感慨系之,诗兴大发, 说了一句“人比黄花儿瘦”,高原松正好在旁边,就带着疑问的口气说:“那个 黄花儿,不是这个黄花儿吧?”我们大为惊讶:这个管劳改的干部,水平可不一 般,从此大家都对他“另眼相看”了。他从来不大声说话,就是批评一个人,话 也不多,口气也不重。晚上点名,大声训话的往往是武队长。 右派刚刚集中到这里来,以恢复体力为主,劳动只是象征性的,能干多少干 多少,并不强求定额,而且一律由教养人员担任的小队长和小组长分配活茬儿。 还有一个董干事,是场部派来专门管教这批“右派分子”的。他单有一间办 公室,而且只代表场部领导队长指导员们做工作,很少直面教养分子们。 队部除了组织大家劳动生产外,主要工作就是整理档案,要大家谈认识、写 总结,还曾经登记谁没有像样的服装和被褥等等。 我们到三余庄后没多久,刘祖慰(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毕业后在联合国工作, 五○年经历了千难万险主动回国,被分配在新华社当外文编辑,肃反中被怀疑是 “派遣特务”,受到审查,并被抄家。五七年提了“肃反工作以后要慎重”的意 见,又被划为右派。七九年落实政策后任上海交大科技外语中心主任)等好几个 外语人才被调到刚成立的北京市公安干校当教员去了。一批还没摘帽的右派,居 然能够去当“公安干校”的教员,这本身就说明政策的确要“变”,而且已经在 变。 种种迹象都表明:中央果然有了新的政策,很可能就要放我们了。 大家心情愉快,人人翘首以待,盼望着“重新回到人民的队伍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