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都是些奴隶 一切都在变,变化有时候太慢,慢得令人心烦;有时候又太快,快得使人怎 么也想不到。 洪士奎绝想不到:几天前还在调情偷欢的他,会再一次被送到集训队来,而 且是关小监! 记不清了。如果叫他把这几天来自己所遇到的事情按先后顺序写出来,他根 本办不到。乱七八糟的东西纷至沓来,搅成了一锅粥。甚至令他怀疑这些事情是 否发生过。只有一件事是真实地存在的,那有他的身体为证。刚一进院子,接和 送的干部刚走开,他正茫然不知所措,不知哪里来的拳头,雨点般落在他的肩膀、 背部、腰部,腿和屁股被狠狠地踢了几脚,脸上也挨了几耳光,打得他跟冒金星, 倒在地上,不知该护着哪里才好。耳朵里只听见恶狠狠的声音: “褪褪你狗日的神光!” “叫你喝碗辣子汤!” “狗日的敢奸干部!” “叫你色胆包天!” 接着他被拖进屋,钉上脚镣,戴上反铐。想抚摸一下伤痛处,手被铐着,只 能龟缩在三合土地面上,望着吊在高高的天花板上已用铁丝网罩着的灯泡所发出 的刺目灯光,只觉得疼痛、疼痛、疼痛。痛得厉害,直到现在,回忆起来还心有 余悸。 过了几天,伤处已经不大痛了。值班员打人是有经验的,只叫你感到痛,决 不会留下伤疤或后遗症。小监的门被打开,赵干事背着挎包进来,厉声喊:“洪 士奎!” 他呆住了,忽然又想起了什么,一下子醒悟过来,跪在地上,抱住赵干事的 腿:“赵干事,你饶了我吧,我一定悔改……” 赵干事猛一踢,甩开了他的纠缠:“你看你,什么样子!”然后一字一顿地 说:“洪士奎,你改造多年,党的改造政策你是清楚的,今天的处境你也是清楚 的。从现在起,你要彻底交代一切罪行,不许有半点儿隐瞒。要是胆敢不老实, 耍啥子花招,后果你也是清楚的。”然后从挎包里取出一瓶墨水,几页白纸,一 支蘸水笔。“就伏在床上写,每天晚上肖队长来取。”又从挎包里取出钥匙给他 开了手铐,重重地关上房门,上了锁。 尽管赵干事连着说了三个“你是清楚的”,其实他一点儿也不清楚。他只清 楚一点:这一叠白纸是他和小监外面的唯一联系。如果联系中断了,他就彻底完 了。 他暂时放弃一切考虑,专心致志地做这一件事。他明白在这种带有页码的白 纸上面,不能有过多的涂抹修改。那样会导致对他所交代的真实性的怀凝,要很 自然才行。内容必须绝对真实,尽管干部们没有向他透露一点儿消息,但仅仅从 把他送到小监而不是劳动组这—点来看,就说明这绝不是王主任、阮医生或者某 个就业人员检举所造成的,而是白玉芳那边出了问题。干部们根本没有提到她。 这只是他的估计。如果他的交代和白玉芳所说的不一致,那是通不过的。至于批 判部分,尽管对最后的处理并不起多大影响,他也不忽视,尽量上纲上线,把自 己说成是政治诈骗犯。 过了几天,他开始小心翼翼地向赵干事试探。虽然没有得到任何口风,倒也 没有受到申斥。赵干事开始不断发出指示:“第五页要重写!”“经过要写详细 些!”“光说经过不行,要把内心的肮脏活动写出来!” 渐渐地,他觉得没有什么可写的了。有些内容已经写过,可是赵干事还叫他 写,而口气已经不像刚送来那样严厉。有一次竟然说:“看来你对党的政策还是 有顾虑,有关王主任这方面写的太简略。不要有顾虑嘛,我们绝不会无原无故给 你戴一顶污蔑干部的帽子的。”他听了感激涕零,几乎热泪盈眶,激动得说不出 话来。赵干事走了以后,他的心情还是久久不能平静。恰巧这个时候徐晓丹代替 了老贾,使他更觉得自己的命运有了转机。特别是后来赵干事居然说他“认罪态 度好‘;说得他浑身哆嗦,连嘴唇也哆嗦得语不成声。 第二天,他置身于劳动组行列,简直有飘飘欲仙之感。弄得劳动组的人都用 惊讶的眼光看这个新成员。他干活儿之卖力,那是可想而知的。众人侧目,严干 事则大声责骂除了他以外所有的人,以此表示对他的赞许。 他当然不知道,一刚关进小监不久,在他的背后就为他发生了一场争吵。这 场争吵决定了他的命运。 在场部办公大楼会议室里,有关干部先讨论对彭仙慧的处理。谢股长介绍情 况以后,一致通过。而讨论洪士奎的时候,却遇到冷场:有的怡然自得地抽烟, 有的低头想心事,有的东张西望,有的咬耳朵。齐副书记说:“莫开小会嘛!” 正在小声嘀咕的医院刘院长和李书记都很不自然地咳了一声,然后正襟危坐,目 不斜视。 再三动员,还是没有人带头发言。齐副书记只好点了李书记的名。事情出在 医院,他自然责无旁贷。说轻点儿是警惕性不高,说重一点儿是失职。洪士奎的 罪越大他的错误也越大。但他更不敢犯右倾错误。本来想随大流,谁知齐副书记 偏不放过他!只好把众所周知的情况再说一遍,连带硬着头皮检查自己。对于处 理意见,他抱定宁可叫别人说自己形“左”实右,也不能落个右倾的原则,慷慨 激昂地说:“这件事的性质是严重的,影响是恶劣的,一个刚重新判刑的刑事犯, 竟敢搞政治诈骗,进行流氓犯罪活动,搞到女干部头上,酿成命案,非严惩不可!” 说完就坦然坐下。 “具体意见?”齐副书记问。 “无期徒刑!” 众人不动声色。又冷切片刻,二大队的张教导员清了清嗓子,开始发言了。 别看他职务不高,资格却比马中队长还老。齐副书记当年还是他的部下呢。只因 为有右倾之名——犯人背后称他为张菩萨——所以多年来不考虑他的提升。他也 就干脆倚老卖老起来。他说:“这个人嘛,我还是了解的。家庭成分良好,本人 是个工人,又是党员干部。几次犯罪,可以说是屡教不改喽。不过都是男女关系 方面的问题。冒充高干子弟,也没有明显的政治目的,没有造成政治影响。他对 党对人民还不是死心蹋地为敌到底。在集训队交代还比较老实,能够认罪,这些 方面是不是也可以考虑。” 莫指导员也跟着说了说洪士奎在集训队的表现。接着许多人发言同意上述意 见。李书记和刘院长松了口气。齐副书记又征求列席会议的樊干事、赵干事的意 见:“你们说呢?” 赵干事受宠若惊,屁股往上抬了抬,似乎要站起来发言,结果说了一句: “同意大家的意见。” 齐副书记正要宣布会议结束,一直冷眼旁观的张副场长使了个眼色,要他等 一下。谢股长放下笔记本,淡淡地说:“我谈一点意见。” 张教导员鼻子里哼了一声。大家都明白,这是“摆什么臭架子,一个小小的 股长还想做总结报告?”的意思。只有张副场长微微点头,表示赞许。 “毛主席一再教导我们,看问题不要孤立地去看,要从各方面去看,一进门 就要抓住事物的本质。”这时候开会的人有的上厕所,有的倒开水,有的窃窃私 议,乱哄哄的。谢股长并不在意,继续说下去:“洪士奎好像就是那么一个问题。 说是强奸,其实也够不上。他是骗奸,没有使用暴力。”他有意识地停顿了一下: “我们要全面地、现实地看待这个问题,放在阶级斗争的大背景下来考察。社会 主义革命日益深入,文化大革命发展到新阶段,阶级敌人预感到末日的到来,他 们怀着十倍的仇恨,百倍的疯狂,作绝望的垂死挣扎。用各种手段,明的和暗的, 公开的和隐蔽的,流血的和不流血的方式反扑。他们当中有的人赤膊上阵,公开 地和人民为故里底,以青面獠牙的面貌出现。像反革命集团首犯彭仙慧、现行反 革命分子分子吴顺庆这样的人就是。更多的是变换手法,披着各种外衣,千方百 计对我们进行挖心战,从内部破坏。社会上是这样,我们这个关着几千个活老虎 的元山茶场也是这样。” 说到这里,他停了一下,发现会场已经安静下来,就接着说:“他们打着谈 恋爱、交朋友的幌子,和干部的子女家属套近乎,妄图腐蚀瓦解他们的革命意志, 模糊阶级队伍,把革命人民中一些不坚定分子拉下水。最近八队就有这样的例子 嘛。场部也有嘛。还有些人用自杀这种极端手段来和我们作斗争,各队都有这样 的事例。从这样的大背景去看,洪士奎的活动就很清楚了。他先从精神上摧毁了 白玉芳同志的防线,又从肉体上进行迫害。可以想象,如果不是白玉芳同志在临 死前有了一定的觉悟,揭发了这个极端狡猾阴险的阶级敌人,那么我们这个队伍 中不就少了一个革命同志,多了一个敌人的内应吗?白玉芳同志以她的鲜血唤醒 了我们。”说到这里,他为自己的言词和激情所感动,眼眶湿润,声音也有些梗 咽:“可是有些同志把它看成一个刑事犯罪问题,完全不作阶级分析。敌情观念 淡漠到如此程度,刀都架到脖子上了,还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他说完以后,眼光四面扫了一下:医院的两个一脸阴沉,张教导员昂首望天, 似乎不屑一顾,赵干事和樊干事张大嘴巴听得出神,其他人只顾抽烟,齐副书记 大睁两眼有些茫然,只有张副场长点点头。隔了一阵,齐副书记才问:“你的具 体意见是?” “立刻上报,坚决镇压反革命分子洪士奎!”他举起手猛地劈下,做了一个 砍头的手势。 没有人表示反对,于是一致通过。 徐晓丹当然不知道这些。他每天照常执行任务。洪士奎则每天从劳动组一回 来,就被关进小监。他劳动太累,现在又没有要求他写材料,只是每周写一次思 想汇报。于是他就抓紧时间睡觉休息。偶而盘算可能什么时候把他调到劳动组去。 徐晓丹每天也要向值班队长作一次口头汇报。 关于洪士奎这方面,他汇报的内容很简单。一来这一段时间洪士奎本来情绪 稳定,再说自从他参加劳动以后,两人的接触更少了。 而对于彭仙慧,他在汇报之前则煞费苦心,既要避免可能对彭仙慧造成实际 损害和形象伤害,又要符合干部头脑里所估计的“实际情况”,还要树立自己 “认真负责”的形象,这样他多往彭仙慧的窗户格里跑几次也就不会引起怀疑了。 当然,每次时间必须很短,不能让人特别是门卫王老五知道他们之间说了话。晚 上劳动组开会的时候,他在窗户前决不同他说话,有时候还大声申斥:“不准唱!” “离门远点儿!”白天在窗口说话也很短,只有放风上厕所的时候跟进去,可以 多说一些,反正别人听不见更看不见。 实际上,他们之间也没有必要多说什么,一个在工棚多年独居,一个长期单 独囚禁,形成了他们沉默寡言的共同性格,即使把他们关在一起,大约也不会整 日谈论的。彭仙慧从不提及他所写的内容,而徐晓丹也不问。反正他相信彭仙慧 绝对不会写什么交代、检举、认罪之类,大约是写他的政治见解。这也仅仅是他 的推测。至于彭仙慧为什么不主动提起,是怕泄密?写的材料都交上去了还怕泄 密?那么是怕连累他了? 半个月以后,一次在放风的时候,彭仙慧问他读过马克思的书没有?他说没 有。彭仙慧又问:黑格尔?康德?卢梭?他摇摇头。再问他:“那么孔子、康有 为、孙中山、鲁迅、陈独秀呢?”他很不好意思地说:“只在高中语文课本上读 过鲁迅的几篇。”再问是那几篇,他说不记得了。彭仙慧不再问,说时间够长了。 他不愿意离开彭仙慧,并不是彭仙慧长期单独监禁很寂寞需要他陪伴,而是 相反。尽管这里有几个值班员可以交往,他们也愿意同这个能够给他们带来许多 新鲜故事和消息的新值班员聊天,尤其是那个颇为健谈的方荣国一有空总爱和他 搭话,但自从他见到彭仙慧以后,他就越来越不愿意和所有的值班人员闲扯了。 可是和彭仙慧接触的时间又不能过长,这样他就经常感到寂寞,比在八队住工棚 的时候更甚。在工棚有郑言华默默地陪伴着他。可是自从他到了集训队,郑言华 似乎较少出现了。于是他真正感到了寂寞。 难道她真的不再来了吗?他在心里常常这样问。也常常问自己一个可怕的问 题:是否我真的屈服于时间的巨大压力,渐渐地把她淡忘了?还是如有人所说: 人不能仅仅靠回忆过话。那么,需要另一个人或事的出现来逐渐代替?他有些困 惑了。当他在小窗口前默默注视那奋笔疾书的背影的时候,他觉得充实,寂寞就 暂时离开了他。彭仙慧的微弱哼歌和铁链的清脆响声,都在提示和安慰他。可是 晚上回到值班宿舍,那巨大的寂寞立刻笼罩着他,再也不肯放过他。不论是应付 同屋人的闲扯,绞尽脑汁的口头汇报,还是填写例行公事的值班日志,那寂寞, 那无穷无尽的寂寞,便像毒蛇似的咬噬他的心。直到第二天两个人重逢为止。 彭仙慧也许是写累了,他放下笔,提起脚镣在狭小的空间里徘徊,如有所思 的哼着: 茫茫的西伯利亚, 是俄罗斯受难者的坟…… 他问:“你为什么总是唱西伯利亚?” “我向往。” 他忽然想开开玩笑:“不怕我去告你?” “眼睛是心灵的窗户。” 他得到了一点儿灵感,就用王自洁说过的一句话回答:“音乐是心灵的窗户。” 彭仙慧示意他走开:交谈的时间太长了。 刘门两个成了好朋友,说了许多:用简短的语言,用低弱的歌声,用眼神和 表情。 从彭仙慧那里,知道他原来是大学生,在文化馆工作,读过许多书,只是他 不愿提及反革命集团的事。他也说了吴顺庆的死,说了另一个重监犯洪士奎。两 个人的交往,严格地限制在“交谈”的范围内。开始时他曾借送饭之机,把肉、 蛋之类带进去,很快被彭仙慧制止。 两个月匆匆过去,天气渐冷,他为彭仙慧过冬的衣被担心。彭仙慧却说,那 些不会有用的。听他这样说,想到那个可怕的时刻即将来临,他战栗了,而彭仙 慧却和往日一样平淡。后来当他回忆那些日子的时候,他记得他们最后一次交谈, 彭仙慧说:“可怜的民族,奴隶的民族,上上下下都是些奴隶。” “这是谁说的? “赫尔岑,一个俄国思想家。” 在这之后,无论在院中散步,在值班室沉思,他总是苦苦地想着,品味着这 句话。他觉得这句话像郑言华留给他的话一样,不大好记,还没有等他想出一个 头绪,莫指导员突然通知他卷好行李到场部乘车回八队。催得很急,几个值班员 连正在睡觉的老戴也爬起来帮他收拾。,他解下钥匙给莫指导员,匆匆向那个小 窗口投去最后一瞥,怀着复杂的心情,离开了这个令他终身难忘的地方。 洪士奎累得快趴下了。劳动组在基建队干活儿,往四楼搬砖。他一趟一趟地 背,带着小跑,肚子饿得咕咕叫也不放慢速度。收工回来,送晚饭的换成方荣国, 他有点儿吃惊,但也顾不上多想。他今天实在太累了。 晚饭后不久,监门被打开了。这是出乎意外的。往常要等劳动组散会,徐晓 丹才进来给他戴铐子。这是为什么?啊!多日不见的赵干事来了。他赶紧站起来, 赵干事微笑示意要他坐下。看了看四周,还看了看床底下的樟木箱,才说:“你 这一向干得不错。” 他受宠若惊,好像这一辈子都没有受过这么重的夸奖,红着脸急忙说:“应 该的,应该的……” “干得很累吧?”赵干事的声音更柔和了,简直就是安抚、慰问,真是声声 暖人心啊!他感动得快要哭了。 “明天休息,就不要出工了。”看见他还没有反应过来,又补充了一句: “你还有啥子好衣服,明天都把它穿上。”赵干事一面微笑着,一面掏出手铐, 很熟练地给他戴上。 天气还不是很冷,可是洪士奎却仿佛掉进冰害,全身冻僵了,耳朵嗡嗡直响, 在嗡嗡声中还夹杂着一个柔和的声音。“……还有啥要求……仁至义尽……人道 主义……” 不知道什么时候,那个柔和的声音设有了。 又过了一阵,他猛然惊醒,紧紧抱住,那像是赵干事的腿:“赵干事阿!你 饶了我吧!你救救我嘛!救救我嘛!”他大声叫喊着,随后叫声细渐转成嚎哭、 咒骂,那垂死挣扎的声音,穿过紧闭的监门,传遍大院的每一个角落,连关在离 他最远处的彭仙慧,也能隐隐约约听见。而此刻彭仙慧正斜靠在床上,谢股长和 两个干部——其中一个是樊干事,另一个他不认识——站在他对面,他们还带了 两把椅子来,准备坐着过夜。 谢股长脸色十分温和,令人想起幼儿园的阿姨在哄小孩儿。他亲切地喊: “彭仙慧!”仿佛在招呼自己的女朋友。 “谢股长,有话请直说。” 谢股长身体稍微动了一下,很快就恢复了平静。他一字一句地说:“你果然 聪明。”稍停了一下,他接着说:“我们共产党人从不隐瞒自己的观点。你写的 材料,上面,已经批下来了。” “批下来”三个字他说得很慢,也很用力。三个干部表情高度一致,都略带 微笑仔细地观察他,像欣赏一头关在铁笼里的动物。 他用手掠了掠长长的头发,闭着嘴唇,嘴角现出明显的皱纹。谢股长又说: “你有什么要求,尽管说出来。虽然你恶毒攻击党和政府,我们无产阶级仍然对 你做到仁至义尽。这是我们共产党人的宽大胸怀,是任何剥削阶级所做不到的。” “感谢谢股长给我机会,我才有可能写十几万字来表达我的观点。”声音是 真诚而直率的,毫无嘲弄讽刺之意。这就大大地激怒了谢股长。 “整整十二万六千字!每一个字都是对文化大革命的恶毒污蔑,是对无产阶 级司令部的刻骨仇恨!”他喘了一口气,才又说:“不过,我们还是让你写完了。” 他又恢复了微笑。 “还差最后一章:中国工人阶级的历史使命。” “那,那就不必了。” “将来会有人写完它。” 谢股长摆了摆手:“算了算了,还是谈点儿实际的。都到了这个时候了,还 在耍嘴皮子。你不想给父母留几句话?” 彭仙慧突然大笑起来。这使三个人都吃了一惊。笑声在这狭小的空间里,显 得特别响亮。他站起来,手提着脚镣,从容地说:“谢股长如此健忘?不记得我 的父母都在六零年饿死了?”他转过身,面对墙壁。不再理会那三个人。 不管怎么说,谢股长已经完成了任务。临出门,他说了一句:“花岗岩脑袋!” 剩下的两个干部坐在椅子上,陪这个明天就要死去的人度过最后的时光。彭 仙慧旁若无人,尽情地唱着:感受不自由莫大痛苦, 你英勇度抛弃了头颅, …… 为了我们的祖国, 你曾忠诚地服务。 虽然你的服务, 并不算长久…… 他是唱给朋友听的,包括最后的那一个朋友。 二十二、都是些奴隶 一切都在变,变化有时候太慢,慢得令人心烦;有时候又太快,快得使人怎 么也想不到。 洪士奎绝想不到:几天前还在调情偷欢的他,会再一次被送到集训队来,而 且是关小监! 记不清了。如果叫他把这几天来自己所遇到的事情按先后顺序写出来,他根 本办不到。乱七八糟的东西纷至沓来,搅成了一锅粥。甚至令他怀疑这些事情是 否发生过。只有一件事是真实地存在的,那有他的身体为证。刚一进院子,接和 送的干部刚走开,他正茫然不知所措,不知哪里来的拳头,雨点般落在他的肩膀、 背部、腰部,腿和屁股被狠狠地踢了几脚,脸上也挨了几耳光,打得他跟冒金星, 倒在地上,不知该护着哪里才好。耳朵里只听见恶狠狠的声音: “褪褪你狗日的神光!” “叫你喝碗辣子汤!” “狗日的敢奸干部!” “叫你色胆包天!” 接着他被拖进屋,钉上脚镣,戴上反铐。想抚摸一下伤痛处,手被铐着,只 能龟缩在三合土地面上,望着吊在高高的天花板上已用铁丝网罩着的灯泡所发出 的刺目灯光,只觉得疼痛、疼痛、疼痛。痛得厉害,直到现在,回忆起来还心有 余悸。 过了几天,伤处已经不大痛了。值班员打人是有经验的,只叫你感到痛,决 不会留下伤疤或后遗症。小监的门被打开,赵干事背着挎包进来,厉声喊:“洪 士奎!” 他呆住了,忽然又想起了什么,一下子醒悟过来,跪在地上,抱住赵干事的 腿:“赵干事,你饶了我吧,我一定悔改……” 赵干事猛一踢,甩开了他的纠缠:“你看你,什么样子!”然后一字一顿地 说:“洪士奎,你改造多年,党的改造政策你是清楚的,今天的处境你也是清楚 的。从现在起,你要彻底交代一切罪行,不许有半点儿隐瞒。要是胆敢不老实, 耍啥子花招,后果你也是清楚的。”然后从挎包里取出一瓶墨水,几页白纸,一 支蘸水笔。“就伏在床上写,每天晚上肖队长来取。”又从挎包里取出钥匙给他 开了手铐,重重地关上房门,上了锁。 尽管赵干事连着说了三个“你是清楚的”,其实他一点儿也不清楚。他只清 楚一点:这一叠白纸是他和小监外面的唯一联系。如果联系中断了,他就彻底完 了。 他暂时放弃一切考虑,专心致志地做这一件事。他明白在这种带有页码的白 纸上面,不能有过多的涂抹修改。那样会导致对他所交代的真实性的怀凝,要很 自然才行。内容必须绝对真实,尽管干部们没有向他透露一点儿消息,但仅仅从 把他送到小监而不是劳动组这—点来看,就说明这绝不是王主任、阮医生或者某 个就业人员检举所造成的,而是白玉芳那边出了问题。干部们根本没有提到她。 这只是他的估计。如果他的交代和白玉芳所说的不一致,那是通不过的。至于批 判部分,尽管对最后的处理并不起多大影响,他也不忽视,尽量上纲上线,把自 己说成是政治诈骗犯。 过了几天,他开始小心翼翼地向赵干事试探。虽然没有得到任何口风,倒也 没有受到申斥。赵干事开始不断发出指示:“第五页要重写!”“经过要写详细 些!”“光说经过不行,要把内心的肮脏活动写出来!” 渐渐地,他觉得没有什么可写的了。有些内容已经写过,可是赵干事还叫他 写,而口气已经不像刚送来那样严厉。有一次竟然说:“看来你对党的政策还是 有顾虑,有关王主任这方面写的太简略。不要有顾虑嘛,我们绝不会无原无故给 你戴一顶污蔑干部的帽子的。”他听了感激涕零,几乎热泪盈眶,激动得说不出 话来。赵干事走了以后,他的心情还是久久不能平静。恰巧这个时候徐晓丹代替 了老贾,使他更觉得自己的命运有了转机。特别是后来赵干事居然说他“认罪态 度好‘;说得他浑身哆嗦,连嘴唇也哆嗦得语不成声。 第二天,他置身于劳动组行列,简直有飘飘欲仙之感。弄得劳动组的人都用 惊讶的眼光看这个新成员。他干活儿之卖力,那是可想而知的。众人侧目,严干 事则大声责骂除了他以外所有的人,以此表示对他的赞许。 他当然不知道,一刚关进小监不久,在他的背后就为他发生了一场争吵。这 场争吵决定了他的命运。 在场部办公大楼会议室里,有关干部先讨论对彭仙慧的处理。谢股长介绍情 况以后,一致通过。而讨论洪士奎的时候,却遇到冷场:有的怡然自得地抽烟, 有的低头想心事,有的东张西望,有的咬耳朵。齐副书记说:“莫开小会嘛!” 正在小声嘀咕的医院刘院长和李书记都很不自然地咳了一声,然后正襟危坐,目 不斜视。 再三动员,还是没有人带头发言。齐副书记只好点了李书记的名。事情出在 医院,他自然责无旁贷。说轻点儿是警惕性不高,说重一点儿是失职。洪士奎的 罪越大他的错误也越大。但他更不敢犯右倾错误。本来想随大流,谁知齐副书记 偏不放过他!只好把众所周知的情况再说一遍,连带硬着头皮检查自己。对于处 理意见,他抱定宁可叫别人说自己形“左”实右,也不能落个右倾的原则,慷慨 激昂地说:“这件事的性质是严重的,影响是恶劣的,一个刚重新判刑的刑事犯, 竟敢搞政治诈骗,进行流氓犯罪活动,搞到女干部头上,酿成命案,非严惩不可!” 说完就坦然坐下。 “具体意见?”齐副书记问。 “无期徒刑!” 众人不动声色。又冷切片刻,二大队的张教导员清了清嗓子,开始发言了。 别看他职务不高,资格却比马中队长还老。齐副书记当年还是他的部下呢。只因 为有右倾之名——犯人背后称他为张菩萨——所以多年来不考虑他的提升。他也 就干脆倚老卖老起来。他说:“这个人嘛,我还是了解的。家庭成分良好,本人 是个工人,又是党员干部。几次犯罪,可以说是屡教不改喽。不过都是男女关系 方面的问题。冒充高干子弟,也没有明显的政治目的,没有造成政治影响。他对 党对人民还不是死心蹋地为敌到底。在集训队交代还比较老实,能够认罪,这些 方面是不是也可以考虑。” 莫指导员也跟着说了说洪士奎在集训队的表现。接着许多人发言同意上述意 见。李书记和刘院长松了口气。齐副书记又征求列席会议的樊干事、赵干事的意 见:“你们说呢?” 赵干事受宠若惊,屁股往上抬了抬,似乎要站起来发言,结果说了一句: “同意大家的意见。” 齐副书记正要宣布会议结束,一直冷眼旁观的张副场长使了个眼色,要他等 一下。谢股长放下笔记本,淡淡地说:“我谈一点意见。” 张教导员鼻子里哼了一声。大家都明白,这是“摆什么臭架子,一个小小的 股长还想做总结报告?”的意思。只有张副场长微微点头,表示赞许。 “毛主席一再教导我们,看问题不要孤立地去看,要从各方面去看,一进门 就要抓住事物的本质。”这时候开会的人有的上厕所,有的倒开水,有的窃窃私 议,乱哄哄的。谢股长并不在意,继续说下去:“洪士奎好像就是那么一个问题。 说是强奸,其实也够不上。他是骗奸,没有使用暴力。”他有意识地停顿了一下: “我们要全面地、现实地看待这个问题,放在阶级斗争的大背景下来考察。社会 主义革命日益深入,文化大革命发展到新阶段,阶级敌人预感到末日的到来,他 们怀着十倍的仇恨,百倍的疯狂,作绝望的垂死挣扎。用各种手段,明的和暗的, 公开的和隐蔽的,流血的和不流血的方式反扑。他们当中有的人赤膊上阵,公开 地和人民为故里底,以青面獠牙的面貌出现。像反革命集团首犯彭仙慧、现行反 革命分子分子吴顺庆这样的人就是。更多的是变换手法,披着各种外衣,千方百 计对我们进行挖心战,从内部破坏。社会上是这样,我们这个关着几千个活老虎 的元山茶场也是这样。” 说到这里,他停了一下,发现会场已经安静下来,就接着说:“他们打着谈 恋爱、交朋友的幌子,和干部的子女家属套近乎,妄图腐蚀瓦解他们的革命意志, 模糊阶级队伍,把革命人民中一些不坚定分子拉下水。最近八队就有这样的例子 嘛。场部也有嘛。还有些人用自杀这种极端手段来和我们作斗争,各队都有这样 的事例。从这样的大背景去看,洪士奎的活动就很清楚了。他先从精神上摧毁了 白玉芳同志的防线,又从肉体上进行迫害。可以想象,如果不是白玉芳同志在临 死前有了一定的觉悟,揭发了这个极端狡猾阴险的阶级敌人,那么我们这个队伍 中不就少了一个革命同志,多了一个敌人的内应吗?白玉芳同志以她的鲜血唤醒 了我们。”说到这里,他为自己的言词和激情所感动,眼眶湿润,声音也有些梗 咽:“可是有些同志把它看成一个刑事犯罪问题,完全不作阶级分析。敌情观念 淡漠到如此程度,刀都架到脖子上了,还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他说完以后,眼光四面扫了一下:医院的两个一脸阴沉,张教导员昂首望天, 似乎不屑一顾,赵干事和樊干事张大嘴巴听得出神,其他人只顾抽烟,齐副书记 大睁两眼有些茫然,只有张副场长点点头。隔了一阵,齐副书记才问:“你的具 体意见是?” “立刻上报,坚决镇压反革命分子洪士奎!”他举起手猛地劈下,做了一个 砍头的手势。 没有人表示反对,于是一致通过。 徐晓丹当然不知道这些。他每天照常执行任务。洪士奎则每天从劳动组一回 来,就被关进小监。他劳动太累,现在又没有要求他写材料,只是每周写一次思 想汇报。于是他就抓紧时间睡觉休息。偶而盘算可能什么时候把他调到劳动组去。 徐晓丹每天也要向值班队长作一次口头汇报。 关于洪士奎这方面,他汇报的内容很简单。一来这一段时间洪士奎本来情绪 稳定,再说自从他参加劳动以后,两人的接触更少了。 而对于彭仙慧,他在汇报之前则煞费苦心,既要避免可能对彭仙慧造成实际 损害和形象伤害,又要符合干部头脑里所估计的“实际情况”,还要树立自己 “认真负责”的形象,这样他多往彭仙慧的窗户格里跑几次也就不会引起怀疑了。 当然,每次时间必须很短,不能让人特别是门卫王老五知道他们之间说了话。晚 上劳动组开会的时候,他在窗户前决不同他说话,有时候还大声申斥:“不准唱!” “离门远点儿!”白天在窗口说话也很短,只有放风上厕所的时候跟进去,可以 多说一些,反正别人听不见更看不见。 实际上,他们之间也没有必要多说什么,一个在工棚多年独居,一个长期单 独囚禁,形成了他们沉默寡言的共同性格,即使把他们关在一起,大约也不会整 日谈论的。彭仙慧从不提及他所写的内容,而徐晓丹也不问。反正他相信彭仙慧 绝对不会写什么交代、检举、认罪之类,大约是写他的政治见解。这也仅仅是他 的推测。至于彭仙慧为什么不主动提起,是怕泄密?写的材料都交上去了还怕泄 密?那么是怕连累他了? 半个月以后,一次在放风的时候,彭仙慧问他读过马克思的书没有?他说没 有。彭仙慧又问:黑格尔?康德?卢梭?他摇摇头。再问他:“那么孔子、康有 为、孙中山、鲁迅、陈独秀呢?”他很不好意思地说:“只在高中语文课本上读 过鲁迅的几篇。”再问是那几篇,他说不记得了。彭仙慧不再问,说时间够长了。 他不愿意离开彭仙慧,并不是彭仙慧长期单独监禁很寂寞需要他陪伴,而是 相反。尽管这里有几个值班员可以交往,他们也愿意同这个能够给他们带来许多 新鲜故事和消息的新值班员聊天,尤其是那个颇为健谈的方荣国一有空总爱和他 搭话,但自从他见到彭仙慧以后,他就越来越不愿意和所有的值班人员闲扯了。 可是和彭仙慧接触的时间又不能过长,这样他就经常感到寂寞,比在八队住工棚 的时候更甚。在工棚有郑言华默默地陪伴着他。可是自从他到了集训队,郑言华 似乎较少出现了。于是他真正感到了寂寞。 难道她真的不再来了吗?他在心里常常这样问。也常常问自己一个可怕的问 题:是否我真的屈服于时间的巨大压力,渐渐地把她淡忘了?还是如有人所说: 人不能仅仅靠回忆过话。那么,需要另一个人或事的出现来逐渐代替?他有些困 惑了。当他在小窗口前默默注视那奋笔疾书的背影的时候,他觉得充实,寂寞就 暂时离开了他。彭仙慧的微弱哼歌和铁链的清脆响声,都在提示和安慰他。可是 晚上回到值班宿舍,那巨大的寂寞立刻笼罩着他,再也不肯放过他。不论是应付 同屋人的闲扯,绞尽脑汁的口头汇报,还是填写例行公事的值班日志,那寂寞, 那无穷无尽的寂寞,便像毒蛇似的咬噬他的心。直到第二天两个人重逢为止。 彭仙慧也许是写累了,他放下笔,提起脚镣在狭小的空间里徘徊,如有所思 的哼着: 茫茫的西伯利亚, 是俄罗斯受难者的坟…… 他问:“你为什么总是唱西伯利亚?” “我向往。” 他忽然想开开玩笑:“不怕我去告你?” “眼睛是心灵的窗户。” 他得到了一点儿灵感,就用王自洁说过的一句话回答:“音乐是心灵的窗户。” 彭仙慧示意他走开:交谈的时间太长了。 刘门两个成了好朋友,说了许多:用简短的语言,用低弱的歌声,用眼神和 表情。 从彭仙慧那里,知道他原来是大学生,在文化馆工作,读过许多书,只是他 不愿提及反革命集团的事。他也说了吴顺庆的死,说了另一个重监犯洪士奎。两 个人的交往,严格地限制在“交谈”的范围内。开始时他曾借送饭之机,把肉、 蛋之类带进去,很快被彭仙慧制止。 两个月匆匆过去,天气渐冷,他为彭仙慧过冬的衣被担心。彭仙慧却说,那 些不会有用的。听他这样说,想到那个可怕的时刻即将来临,他战栗了,而彭仙 慧却和往日一样平淡。后来当他回忆那些日子的时候,他记得他们最后一次交谈, 彭仙慧说:“可怜的民族,奴隶的民族,上上下下都是些奴隶。” “这是谁说的? “赫尔岑,一个俄国思想家。” 在这之后,无论在院中散步,在值班室沉思,他总是苦苦地想着,品味着这 句话。他觉得这句话像郑言华留给他的话一样,不大好记,还没有等他想出一个 头绪,莫指导员突然通知他卷好行李到场部乘车回八队。催得很急,几个值班员 连正在睡觉的老戴也爬起来帮他收拾。,他解下钥匙给莫指导员,匆匆向那个小 窗口投去最后一瞥,怀着复杂的心情,离开了这个令他终身难忘的地方。 洪士奎累得快趴下了。劳动组在基建队干活儿,往四楼搬砖。他一趟一趟地 背,带着小跑,肚子饿得咕咕叫也不放慢速度。收工回来,送晚饭的换成方荣国, 他有点儿吃惊,但也顾不上多想。他今天实在太累了。 晚饭后不久,监门被打开了。这是出乎意外的。往常要等劳动组散会,徐晓 丹才进来给他戴铐子。这是为什么?啊!多日不见的赵干事来了。他赶紧站起来, 赵干事微笑示意要他坐下。看了看四周,还看了看床底下的樟木箱,才说:“你 这一向干得不错。” 他受宠若惊,好像这一辈子都没有受过这么重的夸奖,红着脸急忙说:“应 该的,应该的……” “干得很累吧?”赵干事的声音更柔和了,简直就是安抚、慰问,真是声声 暖人心啊!他感动得快要哭了。 “明天休息,就不要出工了。”看见他还没有反应过来,又补充了一句: “你还有啥子好衣服,明天都把它穿上。”赵干事一面微笑着,一面掏出手铐, 很熟练地给他戴上。 天气还不是很冷,可是洪士奎却仿佛掉进冰害,全身冻僵了,耳朵嗡嗡直响, 在嗡嗡声中还夹杂着一个柔和的声音。“……还有啥要求……仁至义尽……人道 主义……” 不知道什么时候,那个柔和的声音设有了。 又过了一阵,他猛然惊醒,紧紧抱住,那像是赵干事的腿:“赵干事阿!你 饶了我吧!你救救我嘛!救救我嘛!”他大声叫喊着,随后叫声细渐转成嚎哭、 咒骂,那垂死挣扎的声音,穿过紧闭的监门,传遍大院的每一个角落,连关在离 他最远处的彭仙慧,也能隐隐约约听见。而此刻彭仙慧正斜靠在床上,谢股长和 两个干部——其中一个是樊干事,另一个他不认识——站在他对面,他们还带了 两把椅子来,准备坐着过夜。 谢股长脸色十分温和,令人想起幼儿园的阿姨在哄小孩儿。他亲切地喊: “彭仙慧!”仿佛在招呼自己的女朋友。 “谢股长,有话请直说。” 谢股长身体稍微动了一下,很快就恢复了平静。他一字一句地说:“你果然 聪明。”稍停了一下,他接着说:“我们共产党人从不隐瞒自己的观点。你写的 材料,上面,已经批下来了。” “批下来”三个字他说得很慢,也很用力。三个干部表情高度一致,都略带 微笑仔细地观察他,像欣赏一头关在铁笼里的动物。 他用手掠了掠长长的头发,闭着嘴唇,嘴角现出明显的皱纹。谢股长又说: “你有什么要求,尽管说出来。虽然你恶毒攻击党和政府,我们无产阶级仍然对 你做到仁至义尽。这是我们共产党人的宽大胸怀,是任何剥削阶级所做不到的。” “感谢谢股长给我机会,我才有可能写十几万字来表达我的观点。”声音是 真诚而直率的,毫无嘲弄讽刺之意。这就大大地激怒了谢股长。 “整整十二万六千字!每一个字都是对文化大革命的恶毒污蔑,是对无产阶 级司令部的刻骨仇恨!”他喘了一口气,才又说:“不过,我们还是让你写完了。” 他又恢复了微笑。 “还差最后一章:中国工人阶级的历史使命。” “那,那就不必了。” “将来会有人写完它。” 谢股长摆了摆手:“算了算了,还是谈点儿实际的。都到了这个时候了,还 在耍嘴皮子。你不想给父母留几句话?” 彭仙慧突然大笑起来。这使三个人都吃了一惊。笑声在这狭小的空间里,显 得特别响亮。他站起来,手提着脚镣,从容地说:“谢股长如此健忘?不记得我 的父母都在六零年饿死了?”他转过身,面对墙壁。不再理会那三个人。 不管怎么说,谢股长已经完成了任务。临出门,他说了一句:“花岗岩脑袋!” 剩下的两个干部坐在椅子上,陪这个明天就要死去的人度过最后的时光。彭 仙慧旁若无人,尽情地唱着:感受不自由莫大痛苦, 你英勇度抛弃了头颅, …… 为了我们的祖国, 你曾忠诚地服务。 虽然你的服务, 并不算长久…… 他是唱给朋友听的,包括最后的那一个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