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你听见了吗? 邓管教兆徐晓丹谈话,先表扬一番,说他在集训队干得不错,然后说:“你 原来呆的工棚,已经另外安排人了。今年冬天要整修公路,现在要做些准备工作。 公路旁边原来有个堆石灰的工棚,现在所剩的石灰不多,打算就用来放炸药雷管。 你就在这个工棚,先一个人干着,在附近疏通水沟,修整路面。你住工棚多年, 规矩都懂得,就不多说了。缺啥东西,可以找罗事务长要。” 徐晓丹没有多说,就把行李搬去。 进去一看,桌子板凳啥都不齐,就去找事务长。罗事务长叫他向郑木匠要, 又问他吃饭的问题怎么解决:是自己起伙还是在食堂打饭?他想了一下说:“还 是在食堂吃算了。自己起伙,又要种菜,又要砍柴,又要煮,以往反正要煮猪食, 就说不得了;现在再自己煮,修路的时间少了,中队长是要说的。” “对嘛,自己弄难得淘神,不过在食堂吃,下雨天就脑火了。” “事情难得两全。罗干事还有啥指示?” “小心烟火。炸药这些东西是怕火的。” “罗干事放心。” 到了木工房,说明来意。郑木匠正在做双人床,见他来了,放下手中活计, 惊喜地问:“你回来了?” “回来了,回来了。” “还在外工棚?” “不在原来的工棚。现在养路。” 郑木匠招呼他坐在长凳上,又递给他一支好烟。他说他不抽烟。郑木匠自己 点燃抽,然后说:“桌子明天修好我给你送过去。长凳子就是你坐的那条。小板 凳我给你现做两个,快得很,等到就是。” 于是郑木匠又干起木工活儿来。徐晓丹主动帮忙,递这递那的。两个人过干 边聊。郑木匠问他咋不留场部,他说:“这咋个由得自己嘛,领导叫在哪里就在 哪里。”郑木匠把话题一转:“今天吃午饭的时候,听那些到场部参加公判大会 的人说,判了十几个,还枪毙了两个,到底是咋回事?” 徐晓丹说他没有参加会,不过枪毙的这两个他晓得:一个就是我们队的洪士 奎,另一个是彭仙慧,反革命。 “听说洪士奎人都吓软了,走不得路,还是两个人架起走的。说那个彭啥子 的,硬扎得很,就是不肯低头,两个人按他,他还挣扎。” “他喊啥子没得?” “喊啥子!判死刑的颈顶上都要卡个木箍箍,想喊也喊不出来。” 徐晓丹没有接话,郑木匠又说:“听他们说,那个姓彭的,是条硬汉子。整 了几年,捆绑吊打,他都不服软。你在集训队,总了解一些情况。” 徐晓丹说:“也就是你说的那些情况。” 郑木匠知道他一向嘴紧,不好再问。徐晓丹也想避开这个话题,就指着双人 床问:“这是给中队长做的?” “是。” “他不是有床吗?嫌不好?” 郑木匠凑近耳朵说:“拉到场部去的。前个月已经拉去一架了。” 徐晓丹想起郑言华以前说过张干事找刘淑珍上山砍木料做床拉到成都卖的事, 心里全明白了,就说:“怪不得你抽好烟。” 郑木匠笑笑。他见小板凳已经做好,就告辞了。拿着小板凳和长凳,又要了 几颗大钉子,回到了工棚。 忙了一阵,安排完了,手脚闲了。他开着门,坐在床上,望着门外的公路, 望着路旁的荒坡,望着荒坡后面的大山和大山后面的群山。那里曾经有过她,可 是她现在又在哪里呢?她真的永远睡在树林下面的一个小土堆里吗?他不能再往 下想,那样他失去活下去的勇气。她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叮嘱他,要他好好地活下 去,可是,那是太难了啊! 八队,乃至整个元山茶场的人都活着,苞谷馍馍老梭边加上黑市粮可以把肚 子塞个半饱,夏天不能挡雨冬天不能御寒的破旧衣服,任它年复一年地烂下去, 早早起床,在山坡上淋着雨挖掘身体的潜力,在绳子和手铐的威胁下听着呵斥辱 骂,最后受够烟熏之苦的身躯进入梦乡。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躲过赵排长、邓 淑张、刘富义的命运的,最终成为长年躺在地上的柴死狗或者编背篼的吴跛子。 这就是他未来的命运之路。他在这条路上已经走了二十多年。二十年的事情历历 如在目前。一连串的时间镜头都重叠起来,一直叠到昨天。 突然!一个词从脑海跳出来:奴隶! “奴隶!”他几乎要说出来,可是谁不是呢?上上下下谁不是见?郑言华也 和他一样,是个女奴隶罢了。这两个字深深地刺痛了他,但他不躲避。他想着它、 琢磨着、品味着,这样他很自然地想起他所认识的人中唯一不是奴隶的人,就是 那个说出这句话的人。一个奴隶只要肯想这两个字,他就不再是奴隶了。奴隶是 不会想到这个词的。即便听见有人说了,他也会千方百计地否认、躲避这两个字 的。 于指导员正在屋里洗衣服。听见有人喊,开门一看,是马中队长。眉头一皱, 立刻又换上笑容,连声说:“快进来。”又喊婆娘泡茶。见没有人答应,才想起 婆娘刚才对自己说,到邓管教家串门去了。于是擦干沾满肥皂泡沫的手去倒茶。 马中队长也不客气,自己找把椅子坐下,对指导员说:“你在洗衣服哇?” 本来是一句平常话,指导员听了却耳根发热。好像自己洗衣服不但说明老婆 懒而且说明自己怕老婆。于是用衣襟擦了手说:“嘿、嘿,她有事出去了。我没 得事,就……”然后说:“老马你有事?”说完他才想起:中队长老婆从农村来, 在小厨房吃了半年,粮食一斤未带,粮票一两未交,留下一堆白条走了。自己该 “点”他一下,反守为攻才是。可惜自己反应慢,等想起来,别的话已经出口, 改不过来了。 马中队长没有看穿指导员的心思。他不是来闲串门的,他从军装口袋里掏出 一份文件递给指导员:“老于,你看看这份通报。‘” 指导员知道这是马中队长到场部领炸药时带回来的。既然专门送上门来要他 看,那自然非同小可。仔细看了一遍,就说:“这件事和我们队有联系,洪士奎 原来就在我们队嘛!老马,你看要不要把老邓、老罗找来,先开个党小组会统一 一下认识,再开队务会。” 马中队长呷了一口茶,并不回答,表情冷淡。好像在想什么,又好像什么也 没有想。指导员只好说:“我想,老马你对这件事必定有自己独到的见解。” 马中队长一反往日的火爆脾气,慢条斯理地说:“会倒不急于开,这个通报 对我倒有些启发:我们的认识要跟上形势。现在劳改单位里阶级斗争如此尖锐, 对于队上的一些问题,也要重新认识才好。”指导员把话接了过去:“要说八队 的问题也不少:劳动消极、偷窃打架、发牢骚说怪话,赶场不请假,这些问题都 该好生整整。”, “这些问题当然不能忽视,但光抓小的不行。” 指导员心里一怔:“这个老马咋回事?尽绕圈子,莫非影射小玲那件事?真 是哪把壶不开偏提哪壶!你不明说我就装不懂,挑明了说我也不怕。姓谭的已经 调到二十六队,都这么久了,咋个联系得上。” 看见指导员似有不悦之急,马中队长赶紧说明以免误会:“比方说,徐晓丹 的问题。”见指导员脸色平和下来,他才接着说:“谢股长说我听见风就是雨, 意思说我水平低,连啥叫敌台都弄不清楚。其实敌台也好,对外广播也好,偶然 碰到也好,不过是个由头。这个人不简单,他在本队网网宽得很,连干部当中都 有人对他认识不清。在本队,弄得出结果来么?只有到集训队,在那种气氛下, 两边同时动手,才搞得出重大问题。我姓马的不是吃干饭的,在五队我就弄出了 个‘现反’吴顺庆。今年全场出了多少重大案件?彭仙慧一案,洪士奎一案,连 女队都出了翻案和诬告干部的事情。这个徐晓丹……” 指导员恍然认悟,连忙接过去说:“这个徐晓丹,前些年闹翻案没有结果, 表面上不闹了,他内心真服了么?昨年他老婆自绝于人民,他又咋个想?他在三 组,这个组的问题也最多。江又安逃跑,刘富义装怪……” 马中队长高兴地一拍大腿:“咱们两个想到一块儿去了。他检举洪士奎是假 象,骗取信任,想掩盖一些重要东西。我看,他主要在暗中活动,很可能不止他 一个,像韩福临这样的大学生……” “那是不是找老邓商量一下?” “不忙,老邓这个人啥都好,就是太死板,开口闭口讲政策,等搞到一定火 候再给他通气儿。我看目前先不动这个反革命集团的头目,先……”接着他压低 了声音说。 里屋的于小玲原先背靠着墙坐在床上,听见外面谈论中有“徐晓丹”三个字, 心中一动,光脚下地走到门口,耳朵紧贴住门缝紧张地听到了一些,后面的话就 再也听不清了。她穿好鞋,轻手轻脚开了后们溜出去,四下瞧了瞧,没有发现什 么人,才快步向公路边的工棚走去。到门前,喊了几声“徐师傅”,无人答应。 一推门,是虚掩着的,就进去了,里面没有人。既然门没有上锁,想来人必然不 会走远。可是等了一阵,仍不见徐晓丹回来。心想自己出来久了容易被发觉,摸 了摸身上,出来得急,没有带纸笔。桌子上找到半截铅笔,但一时之间找不到纸, 想不出好办法,就在墙上写:“他们上亮过些天要整你说是反革命及团。”写完 一看,又添了两个字:“小心!”掩上房门,沿着原路往回走。遇到砍柴回来的 问她:“于小玲,上哪里去?”她也不回答,到了家里,心还扑扑直按跳。 徐晓丹提着锄头回工棚以后,忙着打饭去了,坐在桌前吃饭的时候,才发觉 墙上有些黑乎乎的东西。点亮蜡烛一看,大吃一惊。忙到门口张望,确信没有人, 回屋关好门,又看了一遍,拿起一块木片把那片墙皮刮下,把灰渣扫到墙角,了 无痕迹,可是心仍不由自主砰砰地跳,他反复对自己说:“要镇静,要像彭仙慧 那样,死都不怕,还伯什么?”这样才逐渐安静下来,可是头皮却痒起来,想起 已经两个月没有理发了。“就这头发长得快!”他苦笑着,一边抠头皮一边推测 是谁写的。上面没有署名,这当然是对的。可是这个人太大意了,万一有其他人 或者队长先进来看见怎么办?幸好没有其他人来。不会是就业人员写的吧?这内 容不是他们所能事先知道的,组长也只能早一两天知道。十七个字中,就有三个 错别字,说明这个人文化程度不高。会是谁呢? 难道是她? 不管是谁,要紧的是怎么办。 要是彭仙慧在这里就好了。我怎么一点儿主意也没有呢?彭仙慧就决不会有 “谁在他身边就好了”的念头。反革命集团,罪名不小!这就是说:要他交代出 同伙,交代他们之间那根本不存在的联系、阴谋……交代不出来,捆绑吊打,戴 反铐,再就是到集训队关小监,坐黑棺材,还有所牵连的人…… 反革命集团!当初郑言华还没有这么大的罪名,就折磨死了……他无法再想 下去,在屋内焦燥不安地走来走去,时而抓自己的头发,时而扯自己的衣服,觉 得胸口憋闷得慌。开了门,外面天色已黑,队部那边灯火明灭可见,茶园里似乎 有一团团黑影,荒坡上的灌木丛朦胧难辨,有如蹲踞的怪兽。抬头望天,既非乌 云密布也不是星光灿烂,只看得见一颗暗淡的小星也在看他, 有如四目相对。那不是她满怀哀怨的眼睛吗?言华,你是化作天边的一颗星, 还是依然在地底深处的岩石下呻吟?我的话你能听见吗?我的眼睛你能看见吗? 星星一丝不动,像在注视他,又像在审视人间的苦难。他向她说:“言华, 言华!你要我好好地活下去,可是我怎么能活下去呢?他们不让啊!他们不让啊!” 他轻轻地哭了。 后来他不哭了,揉了揉隐隐作痛的胸部。他狂燥起来,在山坡上跑。一会儿 快,一会儿慢。他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往哪里去。他所有的力量 都贯注在腿上。他只能不停地跑。 这是什么地方?我怎么会到这里来了?猛然发现,他正在通往黑水河的小径 上。当年王自洁就是戴着手铐从这条小路走向崖顶大青石的。自那以后,就很少 有人往这边走。放牛的不把牛往这边赶。附近几个组的人割草也躲开这里。荒草 如今已经长得很高了。纷纷说这里常闹鬼。有人说,每当风雨之夜,就会从河面 上传来凌厉的惨叫,或者呜呜咽烟的哭声。有人说河面上常有点点光亮,是用来 诱人的。还有人说坐在大青石上人会无原无故掉下去。 天哪!我怎么会到这里来了?难道这是天意? 王自洁!他几乎要喊出来。他想只要他喊出来,王自洁就会从幽谷深处冉冉 升起,引导他前往那充神秘向往之地。让我去吧!让我去吧!到了那里,我就可 以看见言华了。以后我们就永远在一起,再也没有什么力量能把我们分开了。 “你等着我,等着我!” 他迈开脚步疾行,像一阵风似的。 一个巨大的黑影挡在面前,迫使他停下来。 “你是谁?”他想大声责问,发出的声音却小得听不见。 那黑影拿着一副手铐,在暗夜中闪着惨白色的光。那黑影不出声,虽然看不 清脸,但从身材和那双马靴可以分辨出来。两个人默然相对峙立。 片刻后黑影转过身来,却是彭仙慧! 这怎么会? 疑问尚未发出,黑影已经逝去,剩下他独自在小径徘徊,顽强地等待黑影重 新出现。可是除了越来越强的夜风,什么都没有。他等到很晚很晚,才带着已经 牢牢盘踞于心抹之不去的黑影回去。 他完全安静下来,是过了几天以后的事。这一阵常有汽车来,源源不断地拉 来炸药、雷管、导火索、钢钎、二锤等。点清数量后找罗事务长核对入账。他利 用这个机会观察队都附近的地形,目测距离。晚上用计数的方法估计时间,看宿 舍的灯什么时候灭了,队部和干部家的灯什么时候熄灭,后半夜什么时候厨房的 灯开始亮,都记在心里。打晚饭的时候,他和炊事员闲谈,了解干部晚上值班的 规律。这样一来,把他弄得很累,身体更瘦了。赖土匪看见他,也开玩笑地说: “咋几天不见你瘦了好些?是不是想婆娘了?”他苦笑:“赖大组长,莫拿穷人 开心。这一阵养路,中队长抓得紧,隔不了两天就要检查。” 赖组长说:“你一个人倒自在,百事不管。老子当他妈的这个组长,硬是背 他妈的时!前几天,江又安跑了,你晓得不?” 徐晓丹摇摇头。他接着说:“他是个病号,又不出工,哪个一天到晚把他看 到?邓管教训了我一顿不说,中队长还踢了我一脚,说人跑了一天都不晓得,死 人还要守副棺材板板。你当组长是搞啥吃的?” 徐晓丹顺着他说:“你带出工在山上,他从屋里跑了你咋晓得?” “都要像你这么想就好了。现在带出工也不容易,管紧了组员骂,管松了干 部又骂。我们当组长的,硬像是新媳妇过门,起早了得罪丈夫,起晚了得罪公婆!” 闲聊了一阵,赖组长说:“我看你气色不好,要补一下才对。我们几个明天 在黄疯儿那里打平伙,你也来一个,吃完再算钱。” 徐晓丹答应了。 打平伙是炖羊肉,几个人在里屋灶上忙,其余的在堂屋闲谈。有几个人他都 不认识,赖组长介绍说是新来的。听他们讲,徐晓丹才知道今天休息。只是没有 看见黄疯儿,说他领饲料去了。屋里肉香阵阵传来,徐晓丹问羊从哪里买来的, 赖组长说在太平场赶场现买的。廖胖娃说这样好,预定的虽说便宜些,老乡执命 灌水,喂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倒转不合算。徐晓丹又问多少钱一斤,赖组长说合 二角八一斤。又问有多重,说写九十斤,实际有五十开出头。徐晓丹不解。几个 人七嘴八舌地向他解释:你在工棚多年,不跟大家一起打平伙,没有单独买过羊, 自然不懂。买羊要上税,官价一角六,老乡当然不干。背后讲好价,公交易单的 时候,写上九十斤,每斤一角六,一共十四元四,就行了。徐晓丹仍是不解,他 问:“五十斤的羊写成九十斤,那收税的未必是吃干饭的,连大小都分不出?” 大家都笑起来,说收税的管这些做啥,他连秤都没得,羊他都没有看到,还不是 乱写。韩大学插嘴说:“那为啥不在单子上如实写,然后另外给老乡一些钱不就 行了?”赖组长说原先是那样的,后来有个人只按单子上写的给钱,另外不补, 老乡闹起来了,后来老乡精了,写的时候就不肯吃亏。 这时候羊肉已经煮好,每个人拿出自己带来的碗筷。赖组长亲自分肉,也给 黄疯儿留一份儿,于是都大口吃起来。个个满嘴流油,吃饱就胡扯起来。先说组 里和队上的一些事情,后来就扯到于小玲和谭志云的事。赖组长说,他听小厨房 的说,于小玲疯了,指导员把她送到地区医院去了,所以这阵指导员不在队上。 韩大学问:“咋个会病了?”赖组长说:“她妈对她说:谭志云已经放回重庆郊 区当菜农,他家里给他说了一个当地的妹子。还说这是到重庆出差的干部带回来 的消息。于小玲当时不出声,第二天就疯了,不吃不睡不说话,两眼发直,样子 挺吓人的,都说这是疯。” 众人叹息一番。有的说莫信那些鬼话,重庆那么好回?再说哪个干部出差还 去打听霉和尚的下落?有的怪于小玲自己想不开,为啥偏要找霉和尚?赖大兴说: “这都怪谭志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害了自己不说,还害了于小玲。”也有人说, 这么一个女子硬是可惜了,红颜薄命啊,归根结底,是谭志云没得福气。白白议 论了一番也就算了。徐晓丹交了一元二角钱,急忙告辞下山赶场。到了场上,人 都快走光了。他在摊子上买了许多中草药,剩下的钱买了一包火柴,刚好把钱用 光。走到吴跛子那里,把中草药给他,又详细讲了熬药的方法和注意事项。吴跛 子要留他吃饭,还要给他煮荷包蛋,他说他中午吃羊肉吃得太饱,现在不想吃。 吴跛子又把新编好的背篼给他,说是专为他编的。他收下了。回到工棚感到十分 疲倦,坐在桌前,点亮蜡烛,又一次仔细地看照片和那张纸条,苦苦思索它的含 义。 等啊等啊,又过了一周,白天努力干活儿,晚上一遍又一遍地检查每一个细 节。要等一个适宜的天气——既不能夜雨倾盆,也不能皓月当空。昨晚下了大雨, 今天雨停了,可是云层很厚。晚饭后他又检查了一遍,把东西放进背篼里,装束 停当,静坐等待。 时间过得太慢,队部的灯光总不见熄灭;时间又过得太快,留给他的只有这 一个晚上了。 他索性躺在床上,利用这几个小时,回顾自己的一生。幸福的重年,那已经 很远很远了。小学毕业考了第一名,爸爸笑得合不拢嘴,妈妈逢人就告诉喜讯, 大家都说这孩子将来有出息……刚参加工作那天,大家鼓掌欢迎他讲话。他脸红 筋胀说不出来,又要他唱歌,他一开口就走调,唱不下去……再后来,就是和郑 言华领结婚证,两个人挽着手走在乡间小路上,稻花是香的,泥土是香的,野草 也是香的,一条狗追着他们叫,那叫声也很好听。她穿的是什么?上面是蓝底小 白圆点的衬衣,裤子是什么样的记不清楚了,唉,自己太马虎了。她头上有个米 黄色的塑料发卡,样式像于小玲常戴的那种……啊,于小玲,多么好的姑娘啊! 他想起了打平伙吃羊肉那天的议论,当时只有他没有发言。他觉得他不配说什么。 他对不住她。这一辈子于小玲对他的恩,他只能在下辈子报答了。他忽然想起彭 仙慧的话,不由得自言自语地说:都是些奴隶啊!,于小玲和他,和郑百华一样, 都是奴隶啊。 时间在思考中过得特别快。猛然间觉醒过来,出门张望,队部和宿舍的灯光 都没有了。他又耐着性子等了一阵,才背好背篼走出工棚。外面很黑。他避开通 向队部院坝的简易公路,绕着小路上坡。在暗夜里,他睁大眼睛,咬紧牙关,捏 紧拳头,血液沸腾,随时准备和意想不到出现的情况作战。开始时他走得很慢, 因为眼睛看不清周围的一切,过了一阵才逐渐适应。回头再看工棚,已经被山坡 遮住了,看不见了。 夜色淹没了一切。没有星星,没有月亮,没有风,静悄悄的。偶而从远处传 来一两声狗叫点缀着。进入茶园以后,他弯腰在茶行间伏行,尽量避免和茶树枝 叶摩擦。细细的一股股茶叶的清香,不断流来,还夹杂着青草的气味,怪好闻的。 快到目的地了,小厕所射出一丝微弱而又刺眼的灯光。他停住脚,心提到嗓 子眼儿上。他祈求着:言华,你保佑我!老天哪!你保佑我!在得到回应以后, 他双脚点地,疾飘而过那条干部和家属上厕所的必经之路,这才松了一口气,终 于到了马中队长的住房后面。他把背篼放下,蹲在地上,耳朵紧紧贴住墙,仔细 听了片刻,里面没有什么动静。于是从背篼里取出预先连接好的炸药、雷管、导 火索,把导火索理顺。虽然他早已练过多次,此刻仍紧张得全身和双手发抖,划 火柴两次都没有划着。 他对自己说:“镇静!要是彭仙慧在这里,他必定会对我说:你要镇静!” 这样他的心跳才渐渐平静,用微微发抖的手再取出两根火柴一起划。一瞬间,微 弱的亮光照亮了一小段灰色的砖墙。导火索点着了。他注视小火苗约一两秒钟, 转身向后面的一个小山包跑去。 小山包不高,刚好遮住大半个身体。他从怀里取出照片和纸条,嘴唇微微颤 动着,默诵了一遍,然后划火柴。这次很顺利,一下子就划着了。小小的火光照 亮了她微笑的脸和明亮的眼睛,照亮了附近郁郁葱葱的茶园。茶树的清香沁人心 脾,每一株茶树似乎都洋溢着蓬勃的生命。在这一瞬间,他第一次感到天地是这 么广阔!生命是这么美好! 照片放在即将熄灭的火焰上。她的头发烧着了,她仍然笑着。她的脸被火光 照得更亮了,纸条点着了。最后,缠绕在他腰间的导火索也点燃了。他全然不顾 小小火舌在腰间疾驰。他两腿叉开,挺起胸膛,凝视着前方,双脚用力地蹬着大 地,好像准备随时离地而起冲向天空。从这一刻起,他不再是奴隶了。 前方,陡然出现红光,映红了大半个天空。紧接着,从地底深处爆发出巨大 声响,像沉闷的雷声,大地也在震撼中发抖。他高举双手,用全身的气力喊: “言华姐,你听见了吗?” 大地轰鸣,群山回应,无数声音从四面八方一波又一波地传来: “你听见了吗~~听见了吗~~听见了吗~~” (完) 2000.3.27.于四川绵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