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堕落 江又安回到队上虽然已经有些日子,却仍然很不习惯这里的生活。苞谷馍馍 老梭边难以下咽且不说,恼火的是还得出工。 这段时间的任务是割草,每人每天的定额是五百斤。赖组长亲自掌秤收草。 这个活儿要早起,早晨露水大,草才压秤。找到草原,先割一大堆放在背阴处, 这样草不容易晒干。然后往回背。上午三趟,下午一趟,三点多就能完成全天任 务。早一点回村补睡一觉。这个活儿他以前没少干过,完成任务没啥问题。可是 经过那十几天的特殊生活,他对于干了好几年的农活甚至对整个劳改队的生活突 然间很不习惯起来,似乎那几年还不如这十几天长。 晚上睡在铺上,眼睛仰望着上方,黝黑的屋顶没有雪白的蚊帐漂亮;铺的稻 草再厚也不如那张双人床软和;周围打呼噜的声音令人想起她的甜言蜜语;汗臭 加烟味儿哪比得上香粉的气息。有时候他故意闭上眼睛,好让她的音容笑貌再次 出现。但是出现的只是雪白的大腿,面貌却模糊不清。他幻想着能拥抱一个温暖 柔软的身体,身边却是一床破旧棉被。这样一直要到后半夜才迷迷糊糊地睡去。 当凄厉的哨声把他惊醒的时候,全组的人都早已走光。他浑身困乏,无精打采地 拿起割草刀,越割越没有劲儿。尽管所割的草带有过多的泥巴,一天下来也只有 二百来斤,不及定额的一半。 头两天赖组长看在“绿叶”牌香烟的份儿上,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他两句,后 来看他总是如此,就渐渐地把脸色沉下来,一副公事公办的神气,赚数量太少, 长草根上带的泥巴太多,连他递出去的“蜜蜂”牌烟也不肯接。 草长得没有割得快。头几天还好一点儿,几天之后,近处的草都哥光了,要 到远处的山上去割,而队部的定额却一斤不少。路远了,背草的时间就长,连一 些割草能手也要到下午五点才能交差。江又安上午割了不到一百斤,肚子早饿得 咕咕叫。他找到一个坡度较大的陡坡,把背夹子靠在坡上,啃着带来的冷苞谷馍 馍,没有菜,连口开水也没有。心里冒火,骂了一句:“这哪里是他妈的人干的 活路!”于是索性在一个平坦的荒草坡上睡倒了。太阳晒得他暖烘烘的,倒也满 舒服。一直到下午三点多,他才起来,干脆把草倒了,背着空背夹子回了宿舍。 赖组长的主要任务是过秤,顺便也在沤肥坑附近割些草。现在上午来过秤的 人少了,下午才多起来,而自始至终不见江又安的影子。问了几个人,都说没有 看见。他心里纳闷:难道这虾子又跑了?到了下午五点半最后一个人交了草,有 的勉强完成,有的差几十斤甚至百把斤,他也不好说什么。这几天草不好割大家 都清楚。但仍不见江又安的踪影。直到六点仍是这样,只好回来。一进屋就看见 江又安躺在床上,被子蒙住头,只露出乱发。 “江又安,咋个了嘛?” 回答他的是“哼哼唉唉”的声音。 “病了呀?” “哼哼唉唉”的声音似乎稍微明显了些。 他想:“他妈的!说你胖你就喘!”嘴上却说:“早起还好好的,咋个一下 子就病了?” 这回开口了,只是声音小得很:“我身上难受得很。” “找卫生员没得?” “等一下我就去。” “吃饭没得?” “才吃了。” 赖大兴冷笑一声:“饭吃得,活路做不得?”然后去打饭。 饭后他爬上那十几层台阶,先我马中队长,没有找到,就向指导员汇报。指 导员说:“他不是说还没有找卫生员吗?看卫生员咋个说。” “是。”他转身要走,指导员说:“你转来。”他回过身恭恭敬敬站住,静 候吩咐。 “你下去喊卫生员给他看一下,看有啥病。另外今晚上二工区要开会斗六组 傅保全,恐怕火力不强,你们组今晚支援他们,把六组的反改造气焰压一下。只 要傅保全能低头就好办,如果他顽抗,就给他加点儿温度。今晚我和邓管教都有 事,会由二工区罗干事掌握。我马上给他打招呼。” 会在院坝里举行。哨声一响,六七十个人稀稀拉拉地坐满一坝。有的坐自制 的小板凳,有的找块砖头或石块,上面垫着报纸,也有的干脆席地而坐,三三两 两交头接耳。罗干事喊:“现在开会,把与开会无关的东西都给我收起来!” 会场逐渐安静下来,只有柴死狗还在稀里呼噜地创稀饭。于指导员突然从全 场的最后面出现,来到柴死狗身旁:“散了会再吃!”柴死狗只好把药罐——他 常用药罐熬稀饭——放下。正在看“工程力学”的韩大学急忙把书收起来;抽烟 对火的也赶紧分开,个个正襟危坐,目不斜视。只有两个在地上摆棋盘的还在楚 河汉界之地厮杀得难解难分,指导员到了面前还浑然不觉。随着一脚猛踢,棋子 乱飞,哄笑四起,才茫然不知所措地抬头四顾。指导员一言不发迳设自走了。 罗干事正式宣布开会解决博保全的问题。话音刚落,赖大兴一声吼:“傅莽 娃站出来!”三组的几个人立刻响应:“出来!”“站出来照个像!” 二工区尤其是六组,几乎无人响应,傅保全安坐不动。赖大兴恼怒了:“你 娃娃还要人请啊?”他走过去拉着博保全使劲一拽,傅保全冷不防几乎摔了一跤。 赖大兴又使劲按住他的头往下摁,傅保全一面挣扎一面说:“你要做啥子,政府 都没有说要我低头。”罗干事发话:“傅保全站好!”傅保全把昂起的头略降低 一些。赖大兴洋洋得意:“这叫敬酒不吃吃罚酒!”傅保全回头反唇相讥:“老 子就不吃你赖土匪这壶酒。你算哪把夜壶!” 这句话惹恼了三组的许多人,黄疯儿先说:“你狗日的要骂人是不是?”还 有几个人也谴责他。面对汹涌来势他毫不在乎,反而火上加油:“耶,耶,我这 两天硬是背时,妻嫌子不爱的!” 二工区的人都偷偷地笑,三组的人恼羞成怒:“哪个是你的妻!”“说话真 伤众!”“你娃娃要带大家的过是不是?”罗干事也怒喝:“傅保全老实点儿, 今天是开你的会,你要弄清楚!”傅保全才住口。 接着由本组组长魏玉贵讲了他的问题,有赶场不请假,买黑市粮,还有劳动 消极、怪话连篇、说就业是无期徒刑等等。组长介绍完毕,罗干事问他以上几条 是否属实,他说:不请假是由于组长不给他往上面递假条,买黑市粮确有其事, 买了吃是为了多劳动搞好生产,最后说:“吃了黑市粮,就是多屙屎也都肥了元 山茶场的田嘛!”底下又是一片哄笑。 罗干事板起脸:“严肃点儿!”不知道是说傅保全还是说听众。底下有人小 声称赞:“傅莽娃还是有两把刷子!”魏玉贵转入正题:“既然你承认不请假赶 场是去买黑市粮,昨天搜了那么久,咋个没有把那几把挂面搜出来?你藏到啥子 地方去了?” “说!”“说!”几个人同时喊,有三组的也有本组的,大约是出于对挂面 下落的好奇。 任凭怎么喊,傅保全就是不开口。 赖大兴把脸一沉:“狗日的你装哑巴!看来得给你加点儿温度!”说着把早 准备好的一根绳于取出来,抖了一抖。看见绳子,六组的人见势不妙,都不言语 了。罗干事趁势进逼:“你说不说?” “我说就是。” “赖大兴你不忙收拾他,给他一个机会。” 傅保全不言语了,仿佛在考虑该如何交代。静默了约有一分钟,罗干事不耐 烦了:“你到底说不说?” “你叫我说啥子嘛?” “啊!?”罗干事惊叹:“叫你说啥子?未必你耳朵摆在烧腊摊子上了,在 这里打王匡匡?” “收拾他的态度!”“对!”三组几个人连声叫喊,赖大兴把绳子套在傅保 全的脖子上,他纹丝不动。 罗干事怒喝:“说!那天把面藏在哪里了?” 傅保全似乎很害怕,连忙说:“我说,我说。” “说!” “说!” “耶,咋个又不说了?” “哎呀,我不敢说!” 赖大兴十分得意:“啥子不敢说,现在就要你说!” 傅保全看着罗干事:“报告罗干事,散了会我到队部交代要得不?” 大家都不做声,单等罗干事表态。罗干事未加思索脱口而出:“啥子了不得 的事!就在这里说!” 几个积极分子配合:“对,就在这里当着大家说!”“你莫想搞缓兵之计!” “哎呀,当真我不敢说!” “有啥不敢说的,说出来队部给你作主,没得哪个敢打击报复。” “说!到底藏在哪里?” 傅保全欲言又止,张口却又无言。 被折腾得不耐烦的赖大兴把套在傅保全脖子上的绳子一拉:“你狗日的再不 说,老子就不认黄!” 几个积极分子连声催促,一叠連声叫“快说,快说!”其中黄疯儿的声音最 响。罗干事也厉声催促。 傅保全叹口气,用手指了指赖大兴,小声地说:“就藏在他那里呀!”说罢 低下头,一副深刻认罪的样子。 还是赖大兴首先反应过来,他气急败坏地叫嚷:“贼咬一口,入骨三分!你 狗日的血口喷人!”他见罗干事正注视他,就说:“罗干事,他打胡乱说,还赖 我,我咋个会给他藏东西嘛!” 下面的人立刻分成两派,一派以黄疯儿为代表,大声叫喊:“傅莽娃你真乱 咬,倒打一钉耙,那个斗你斗得凶,你就给别个栽!”另一派人则低声议论: “也难说,这里面的事真真假假,莫看表面上斗得凶,晓得他们背后搞啥子名堂!” 罗干事一时也拿不定主意,只好任下面乱哄哄。傅保全更来劲儿:“今天要 不是政府干部追得凶,我也不想说。他说只要我承得住,他包我无事。我要是把 他拱出来,二天他不饶我。” 罗干事这时候似乎清醒了些:“傅保全!你莫东拉西扯,诬赖别人是要罪加 一等的!” 傅保全死不改口:“我今天交代的全是事实。” 罗干事只好转个话题,问他:“那你劳动消极又咋个说?”他说吃不饱没有 气力做活路。辩来辩去,惹得罗干事怒气大发:“就凭你劳动消极,老子今天也 要修理你!”赖大兴刚想动手,罗干事挥手示意要他退下,自己动手捆,边捆边 骂:“我叫你嘴巴嚼!我叫你嘴巴嚼!”傅保全开始求饶,赖大兴说:“罗干事 莫轻易放他过关,这虾子狡猾得很,不让他喝点辣子子汤他不晓得劳改队的锅儿 是铁铸的!”又转过身去挖苦傅保全:“软索套猛虎,都说你是二工区的一只虎, 咋个连四两绳子都背不起了?”傅保全头上汗珠直往下淌,江又安看见心里直发 凉。 第二天赖组长找卫生员了解江又安的病情,卫生员看在江又安两支烟的份儿 上,支支唔唔说了些,夹杂着不少医学名词,赖大兴听得奖名其妙,只好直截了 当问:“他做得活路不?”卫生员只好说一般活路还是可以做,太重了不行。赖 大兴就向指导员反映:“卫生员说他没有啥子病,能出工。”指导员说:“内科 不吃饭,外科经得看,他有啥病?思想病!毛主席说:反动派不愿意劳动,人民 政府就要强迫他劳动。不劳动者不得食,这是社会主义的基本原则!”赖大兴又 问:“如果明天他还不出工又咋个办?”指导员不耐烦了:“咋办咋办,你当了 这么多年组长还不晓得咋个办?咋拌?凉拌!”说完愤然进屋,把门“砰”地— 声关上。 又是一天,组员们为了抢个大露水,一早就走了,只有黄疯儿在收拾背夹子。 江又安懒懒地起来,拿起碗出了宿舍,端回饭以后,一小口一个口啃包谷馍馍, 啃了不到三分之一就放下了。黄疯儿正往外走,赖组长说:“你莫忙走,还有点 儿事。”江又安放下包谷馍馍喝稀饭,才喝了一口,就停下来向早已不热的稀饭 吹气。在一旁静观的赖大兴冷笑:“再吹怕要吃到晌午了。” 江又安不理他,心想老子今天就来个装蟒吃象,做个病号的样自给你看。他 一边喝一边呻吟,喝了一半就翻身上床往里一滚,把后背晾给赖大兴,嘴里哼哼 唧唧不停。 赖大兴把桌子一拍,倒惊了黄疯一跳:“江又安!少在老子面前演戏!老子 是搞啥钢的,你未必不晓得。你娃娃现在马上给老子出工,老子就发个慈悲饶你 这一回,不然,哼!” 回答他的是哼哼唧唧的声音。 “黄疯儿过来,拖他的死狗!” “是!”黄疯儿早就看出赖组长留他是为了江又安。他上前一把抓住江又安 的胳膊死劲儿一拽,江又安连人带被盖一齐落地。江又安大声叫嚷:“哎呀,黄 疯儿,你要做啥子嘛!哎呀……” “做啥子?老子要估倒你出工!要拖你的死狗!”赖大兴抢先搭话,上前把 他的烂棉被扔上床,拽着江又安的另一条胳膊,和黄疯儿一起把江又安往门外拖。 江又安不叫喊也不挣扎反抗,他二人边拖边喊:“拖死狗喽!拖死狗喽!”引得 没有出工的病号除了柴死狗以外都过来看热闹。 看着江又安光着脚倒在地上被拖着走,专门负责打草鞋的七十多岁的朱老头 捋着白胡子直叹气:“搞啥子哟!搞啥子哟!” 拖到院坝里,黄疯儿问:“往哪里施?” 赖大兴想:往上拖太费劲,就说:“拖下坡,死狗哪有拖上坡的?”两个人 又并力把江又安往下拖。卫生员、做家具的郑木匠,还有家属们,都出来看热闹。 马中队长的小男孩儿拍着手跳着喊:“快来看!拖死狗喽!劳改犯耍死狗喽!” 拖到坡下面的茶行里,江又安的脚已经被瓦片划破,流着血。黄疯儿松了手, 赖大兴也放开手,对江又安说:“你娃娃放明白些,让你出来晒晒太阳,去去你 的霉气,你给老子把茶行子的草扯了。明天再不出工,怕没有今天这么松活!” 又对黄疯儿说:“你到工棚把喷雾器检查一下,裂了缝的焊一下,快孩喷农药了。” 江又安闭着眼睛不动,赖组长看了看他白白净净的脸,就到沤肥坑旁过秤去 了。 江又安眯着眼睛躺在茶行里,依然哼哼唧唧,脚上滴血他全然不顾。等赖大 兴走远了,才慢慢爬起来,一拐一拐地回到宿舍,继续躺在床上做他的白日梦。 上午来过秤的人不多,赖大兴有点儿空闲,就胡思乱想起来,眼前又浮起江 又安白净的脸庞。中午江又安端着一碗牙牙饭慢条斯理地吃。他一面刨饭一面斜 眼偷看赖组长的神色,盘算着如果赖土匪一脚把自己的碗踢翻,自己该如何对付。 哪知赖大兴毫无动手之意,弄得他心里倒有点忐忑不安。 晚饭后赖大兴到队部汇报,于指导员不在,是向邓管勒汇报的。邓管教问: “他到底有没有病?” 赖大兴说:“有没有病也难说,要好生检查一下才晓得。” “卫生员不是说他没得啥子病吗?” “卫生员也只是说眼下还查不出来,医务室没有啥子仪器,卫生员也不是科 班出身,不过在场部医院进过几个月卫训班,水平有限。” “你是说还要到医院检查?” “我想这个星期六队部准他一天假,到医院检查,星期天晚上回来。” 邓管教想了一阵说:“要得,那就写个假条来。” “另外,我想跟他一路去,免得他搞鬼。” “也好,对他就是要提高警惕。不过他才回来,不至于马上又跑,队部己经 通知了各组组长,注意他的行动。你走之前把星期六的生产安排一下。今晚发工 资,通知各组来领。” 每个就业人员都领到十元零七角生活费。赖组长说不是生活费而是工资。还 说邓管教和事务长也是这么说的,表册上写的也是工资表。大多数人对此报以痴 笑。韩大学说:“啥子就业人员,以前还说是‘就业职工’呢!有布告为证,布 告上把放回去的都叫‘劳改释放犯’。我们不过比一般犯人多发八元钱。”廖胖 娃说:“犯人还发衣服呢!” 大家议论了一阵,都睡了,只有赖组长和江又安各想各的心事。 星期六全组出工以后,赖大兴很和气地对江又安说:“江又安,队部照顾你, 准你个假去赶建阳。” 江又安装做没有听见,心想:我又没有请假赶场,哪来的假?你少来哄老子。, 你是试探我,要我起床。老子偏不理你这条老狗!赖大兴又说:“这种事情哪个 哄你,我帮你写了个假条,队部批下来了。”说完拿出假条给江又安看。江又安 揉了揉眼睛,看清上面写的是到场部医院检查,就又蒙头大睡。赖大兴说:“到 场部还是要经过建阳,起来,我我们一起走。” 江又安仍然不理,问急了,他就说浑身发软走不得。赖大兴说:“小老弟你 是个聪明人,咋个一时又转不个弯?事在人为,只要你老弟遇事放灵活点儿,我 保你过医院检查这一关。” 江又安在床上翻过身来,把头从被子里伸出来,看了看赖组长的表情,见老 土匪昨天还凶神恶煞的,今天咋个又和善了?怕是要挽个圈圈儿叫我钻!赖大兴 看了江又安一阵,带笑说:“你起来,把钱带上,我和你一起去。只要你听我的, 事情好办。你要不去,就说明你没得病,心里虚。再要耍死狗,队部是有决心的。 你逃跑的事还没有完,洪士奎一案你也有份儿。你是有前科的,比不得傅莽娃捆 一绳子就算了。你自己想好,话点到为止,去不去随你。” 一番话说得江又安睡不安稳,自找台阶下:“赖组长,我也没有说不去嘛, 不过身体有点虚,走不快。” 赖大兴耐心等他起床穿衣吃饭,也不催他。两个人一路走,赖大兴背了个空 背篼,边走边说,和颜悦色,问长问短。他说据他看你小老弟是有些病,他也向 队部反映过,但队部不信,说没得凭据,他也没有办法。又说人要随和,火烧眉 毛且顾眼前,不让皮肉受苦是最要紧的,有些事情莫太认真。说着说着就把手搭 在江又安肩膀上。江又安见他粗糙的脸上那条隐约可见的疤痕,胡子巴茬,皱纹 里挤出的笑容总觉得有点不大对劲儿,但已经出来了,只好跟他走,走到哪里算 哪里。猛然想起他说过“男的女的都弄”,心里直打战。赖大兴察言观色,见他 的神气有点儿不对,又把手从他的肩膀上取下,然后说:“死要面子活受罪,有 的人不识时务,也不看看现在啥阵仗,劳改队里讲啥子面子哟,里子都要扯烂。” 江又安问他在医院里有啥子“关系”,他不肯实说,只是说事情好办。江又 安沉不住气,说:“赖组长,只要你保我过了这一关,我总要对得起你。”赖大 兴喜出望外,连忙说:“小老弟,你我的事好说,只要有你这句话,你的事保在 我身上。” 到了中午,来到建阳县城。说是个县城,其实只有一条街,外搭两个小巷。 这条街人称半支烟街,抽一支烟就可以走一个来回。这天正好逢场,街上人不少。 街沿两边,卖蛋的、卖瓜豆蔬菜的、卖叶子烟和各种药材的,虽然不吆喝叫卖, 但讨价还价,熟人招呼,倒也显得很热闹。只有供销社的收购门市部十分冷清。 赖大兴在人群中穿梭,看见认得的老乡就主动招呼:“王队长,来赶场啊, 买啥子?” “买点儿煤油盐巴。老赖你还在八队?” “在八队,你咋个不上来耍?” “这阵学大寨,不得空。” “有空上来耍,我再给你炒盘嫩南瓜丝丝。” “要得,二天来。” “二天来,二天来。” 他专门买鸡蛋,在三处一共买了五十个蛋,都是江又安拿钱。两个人进馆子 吃饭,江又安守桌子和背篼,赖大兴排队买牌子,排队买饭,排队买肉。钱和粮 票也都由江又安出。吃完了,赖大兴说,你到二旅舍写号,再买把挂面晚上吃。 我先到医院打个招呼,转来再喊你一路去。说完急忙背起背篼走了。医院在县城 和场部之间,距离不远,又是平路,半小时就可以走到。 江又安去写号,王婆婆问他写几个,又问他要手续,他才想起假条在赖组长 手里,当时他走得太急,没有来得及向他要,只好说那得等赖组长回来。王婆婆 安排他们住楼上一个角落。这种老楼房,是木板地,木板墙,屋里比较黑,有两 张老式单人木床,挂着打了补丁颜色发黑的蚊帐。不论冬夏都铺着草席,还有养 麦皮做枕芯的枕头。他走累了,坐在床上休息。摸了摸钱包,只剩下三元多。他 算开了账:买蛋五元五角,两份肉八角,一斤饭三角,写号六角,一共七元二角, 还剩三元五角。幸而在成都“上班”所得的钱还剩了一点儿,不然这日子不好过。 虽说这些天不出工消耗少,可是苞谷馍馍老梭边实在太难吃,需得买点儿副食品 才行。 休息了一阵就出来逛街。这时候不过下午两点,赶场的人已经陆续散去,饭 店已经关门,百货公司正在上门板,只有两家代销店还开张。走了一圈儿,实在 无聊,又回到二旅舍。王婆婆在门口坐着纳鞋底,听他说要买碱水挂面,就说: “碱水面买完了,有上好的蛋青面。” “啥子蛋青面,莫要麻广广,晓得有没得蛋。” 王婆婆自顾自说:“蛋青面煮出来筋道得很!” “好多钱一斤?” “八七角。” “少点嘛,六角五。” “这一阵碱水面都要卖六角五。” “好嘛,要两斤一把的。” “要几把?” “一把就行了。” 王婆婆进了自己的小屋,拿出一把面来。江又安接过又问:“有清油没得?” “没得。” “等一下煮面要点儿盐巴。” “要得。”王婆婆收了钱接着纳鞋底。 赖大兴背着空背篼转来,气喘吁吁,不等王婆婆开口,就把证明给她。王婆 婆看了证明问:“住几天?”赖大兴说:“今天一个晚上。”卸下背篼,就喊江 又实快走。 两人出来以后,江又安问:“赖组长,你今天找的哪个?” “找的白医生。” “哪个白医生?咋没有听说过?是新来的?” “啥子新来的,就是人称医院一枝花的白玉芳。” “我没有见过她,我听说那婆娘不是啥子医生,是个化验员。找她管球用!” “你晓得啥?那女子长得水嫩,人又年轻,好些医生都想她。”江又安明白 过来,就不再言语。赖大兴又说:“开始我试倒说,她打官腔,说她不管这些事 情,要找就找王主任阮医生,又说他自己为啥不来。我把鸡蛋拿出来,说两个医 生脾气毛,你不敢来,好话说了几箩筐,她脸色才变过来,说这几天正想吃鸡蛋, 还假巴意思问价钱,说发了工资还。我干脆明说是你求他办事,白送的,她答应 了,叫你下午四点去。这阵也差不多了。”江又安说:“这倒辛苦你了,连跑两 趟。”赖大兴说:“现在看来问题不大,只要你老弟满意,我跑点路又算啥子。” 到了医院化验室,赖大兴一个人过去,江又安在外面等候很久。等得实在不 耐烦了,赖大兴才出来,又带江又安去找王主任。王主任不在医务室,别人说他 在病房,两个人又去住院部,进了院子,见一个犯人全身脱得只剩一条裤衩,躺 在地上,身边围着几个人,一个人提起一桶水往他身上浇,另有一个人用扫院子 的大竹扫帚在他身上来回乱刷,那个犯人在地上滚动叫喊。江又安觉得奇怪,问 赖组长怎么回事,这个人是不是疯子。赖大兴说这些人成年不洗澡,又脏又臭, 这是给他“洗澡”。江又安才明白。 赖组长看见王主任在这里,就上前喊“报告王主任”,王主任见到赖大兴, 点头说“赖大兴你来了,那个江啥子呢?” 赖大兴忙拉了江又安一把,江又安弯了弯腰,也喊了“报告王主任”,王主 任就往医务室走,二人紧随其后。到了门口,王主任掀起白色布门帘先进去,两 个人又跟着进去。王主任往椅子上一坐,开口问:“介绍信?”赖大兴忙说: “有,有。”掏出信双手递上。王主任看过,就说:“那个江啥子你过来。”江 又安过去,王主任先叫他在桌旁的一张方凳上坐,然后叫他解开上衣。王主任拿 起听诊器进行检查,不断挪动地方,嘴里发出“唔唔”的低音。过了一阵收起听 诊器,奋笔疾书,把写好的诊断书交给赖大兴,叫他们到隔壁找阮医生。赖大兴 说声“谢谢王主任”,江又安也想照样说,嘴巴动了动没有说出来。 到了隔壁,喊了“报告阮医生”,里面说:“进来。”进去后,阮医生坐在 桌子后面,侧面凳子上坐了个犯人。阮医生问那个犯人:“啥时候觉得胃有点儿 异常?”那人说:“阮医生,你听我说嘛!我原来身体好好的,就是那一年…… 说着说着把凳子往前挪了挪,身体前倾,脸也往前凑。阮医生把身体尽量向后仰, 说:”离远点。“那人说:”我怕阮医生你听不清楚,你听我说,我是那年…… 说着说着嘴巴又往前凑。阮医生忍无可忍,抬手给那人一耳光,那人立刻捂住了 脸。阮医生厉声说:“回去把口漱了再来!”那人捂住脸走了。 江又安有些害怕,不敢开口。阮医生满脸怒色,喝了一声:“你两个是搞啥 子的?”江又安一时说不上来,赖大兴赶紧说:“我们两个是八队的,他叫江又 安,是来检查病情的。”阮医生看了看江又安,脸色缓和下来,嘴巴一努:“你 就是江又安?年纪轻轻的,有啥病?”江又安又说不上来。赖大兴把介绍信和王 主任开的诊断书递过去,阮医生仔细看了一遍,掀起后面的白布帘,露出病床, 叫江又安脱掉上衣躺在上面,翻来复去地按、摸、捏、敲,一会儿问痛不痛,一 会儿问麻不麻,一会儿问胀不胀,开始江又安一律回答:“痛。”“麻。”“胀。” 后来觉得有些不妥,于是改变语气:“痛。”“有点儿麻。”“不太胀。”后来 又叫他挽起裤腿,仍然是按、摸、捏、敲、问,折腾了一阵,才叫江又安起来, 自己写了诊断证明,还说要到王主任那里去盖章。两个人道谢过,又去找王主任 盖了章,另外开了证明,这才算完事。 下班时间也到了,江又安看天色阴沉,快要下雨,急着要走,赖大兴说不忙, 还要找白医生道谢。江又安不耐烦,说要去你自己去,赖大兴说:“也好,你等 我一下。”就去了。白医生是单身女性,一个人住在一个僻静角落的一间小屋里。 他伸手敲门,等了片刻,里面说“进来”,他进去,发现屋里有一个男人正在桌 旁低头修收音机,听见有人进来,就抬起头,原来是洪士奎,两个人都一愣。洪 士奎对白玉芳说:“修好了,你试一下,以后尽管找我。”说完低头匆匆走了。 等洪士奎走远了,赖大兴才开口说:“今天的事情多亏了白医生。本来江又 安要亲自来道谢,他是个病号,今天检查整累了,就没有让他来。他说二天送几 斤白糖谢你。”白玉芳说现在就是白糖不好买,王主任到内江出差,也只给她带 了半斤冰糖。赖大兴称赞白医生会办事,又肯帮忙。白玉芳只略笑一笑。赖大兴 起身告辞。白玉芳叮嘱团体记住白糖的事。赖大兴自然是满口答应。 两个人冒着小雨赶回二旅舍,都觉得很累,坐在床上休息。江又安要过证明 来看,根本看不懂,就问这上面写的是啥子。赖大兴收了证明说:“管他写啥子, 医生写的字哪个认得到,不过‘处理意见’那一行里那几个字还勉强猜得出,是 ‘不宜从事体力劳动’。”江又安这才彻底放心。赖大兴说:“这阵饿了,煮面 来吃。”江又安取出蛋青面,赖大兴从背篼里取出四个鸡蛋,说是特意留下的, 江又安接过来说:“没有清油,吃不成煎蛋面,只能煮荷包蛋了。”赖大兴说: “你歇着,我来煮。”于是他找王婆婆买盐巴,王婆婆用一张手纸包了点儿盐巴, 说灶下有柴草,锅里水是现成的。收了一角钱的柴火费,赖大兴自去燥房安排。 面煮好了,赖大兴不知从哪里取出半瓶红苕酒,把自己碗里的荷包蛋夹了一 个给江又安,说是照顾病号。吃完面天已黑尽,外面雨已经很大,江又安觉得身 上冷嗖嗖的,说:“这个鬼地方硬是天无三日晴,又在下雨了。”赖大兴躺在床 上不说什么,看着他微露笑意。江又安找王婆婆开灯。灯亮了,赖大兴张罗洗脚, 跑前跑后,找脚益、找柴、烧水,还主动倒洗脚水。江又安见他事事主动,自己 享现成,倒觉不安。两个人天南海北闲扯了一阵,赖大兴说:“这荒村野店的, 没得啥耍头,不如早点儿睡。”江又安还想找王婆婆借副扑克牌三个人打牌耍, 赖大兴却说要关灯睡觉,江又安只好依他。 关灯脱衣,钻进冰冷的薄被窝,一时也睡不着,闭上眼睛,刘淑珍的雪白大 腿似乎又出现了,心想这时候要是她在身边多好。就是有李妹也凑合了。正想到 有滋有味之处,忽觉得身边有人,刚要惊动,那人说:“小老弟,是我,天冷得 很,打伙睡要热火些。”江又安吃惊:“你要做啥子?” “小声点儿,我给你说个悄悄事儿。” “啥事?” “啥事?好事。” 说着嘻嘻笑了,光身子已经钻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