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江又安 女队有人跑,男队也有人跑。 江又安一有空就偷偷溜下山去寻欢,因为常去,连狗都不叫了。一个月十元 钱只够去两回,没有钱买烟买挂面。他到处借钱,钱一到手就往李妹都里跑,很 快就没有人借钱给他了。于是他就偷别人的财物去卖给老乡。老乡出的价又太低, 担惊受怕偷几回卖得的钱还不够去一回,自己又早已经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可卖。 最后他晚上偷队上的鲜叶拿到洪士奎那里,用手工炒成野茶,以两元一斤的价格 卖给外地来的司机或采购员。可是采茶期一过,无茶可偷,于是他开始赊账。但 是第二回李妹就不依了,吃了闭门羹不说,洪士奎还天天追欠账。 这一天洪士奎又怒气冲冲地来讨账,心想天底下竟有这种人:没有钱还想玩 女人!赖账赖到我头上来了,真是活见鬼!他对江又安说:“李妹这些天身体很 差,要吃点有营养的补一下。” 江又安居然不冷不熟地顺着说:“是该补一下。” “你说得轻巧,吃根灯草!钱呐?” “哎呀洪哥,这几天我手头紧,等发了工资……” “这个月你娃娃早赊了帐,一发工资,你们赖土匪还不把钱扣了,你还看得 到钱?” 江又安拿定主意:你不仁,我不义,你请我吃早饭,我就请你吃中午。“那 我有啥办法?反正我早晚要给。” “你娃娃想赖一天算一天?我不管你想啥办法,反正你今天拿不出来就走不 脱。有了钱,李妹那里随你的便,没得钱,老子找几个人收拾你!” 火烧眉毛且顾眼前,江又安好说歹说,洪士奎答应宽限三天,说好以后,江 又安走了,洪士奎倒犯愁了。现在等着钱用,李妹已经半年不出工了,没有工分, 平日从江又安那里弄来的钱,还有从其他队的一些人那里零星搞来的钱,都用光 了。两个人下馆子,给李妹买衣服,自己抽烟喝酒,哪一样不要钱?连买口粮的 钱都没有剩下,李妹应分的口粮还放在粮库里,等着用现金去取,可是看来江又 安三天之内未必能弄到钱:他借也借不到,偷也偷不到。得另外开辟财源才行。 想来想去,他想到了徐晓丹:他婆娘才死不久,没有女人的日子肯定过不惯,以 往他有点儿钱就往女三队送,现在不送了,总会剩点儿钱。于是当晚他就去拜访。 徐晓丹听见有人敲门,出来一看,见是洪士奎,感到很意外,也只好请进来。 洪士奎进屋坐下,看到工棚虽然简陋,但一切安放得整整齐齐,显得很清爽,对 比自己的屋:“简直像个狗窝!都怨这个烂婆娘好吃懒做!” 徐晓丹端了碗开水放在洪士奎面前:“洪组长今天查线去了?” 洪士奎喝了开水,闲扯起来:“老徐你一个人闷在山上,有空咋不到我那里 走走?” “哎呀,工棚一天到晚离不得人,猪儿张起嘴巴要吃。” “那阵有空下来耍嘛。” “要得,有空一定去。” 洪士奎想:像这样闲扯下去,啥时候是个头?得谈正事,干脆单刀直入: “老徐,你是结过婚的人,这打单身的日子不好过吧?” 徐晓丹警觉起来:他来做媒?以前他听王自洁说过洪士奎的为人,他总会别 有所图,不会白做媒吧? “其实,劳改队成啥子家哟!有点儿钱,快活一回算一回,老徐你说对不对?” 徐晓丹觉得他越说越不对劲,联想起队上关于他的风言风语,一时冲动,就 直言开导:“我说洪组长,你的事情我也听说了些。李桂枝毕竟是你婆娘,明煤 正娶的,还是安份守己的要好些。” 洪士奎看他一脸正经,判断他是故作姿态试探自己,心一横,就说:“啥子 婆娘?啥子明煤正娶?我根本不认她是我婆娘!原本就是个烂货,给大金娃耍烂 了的,我咋会要她?二天我回了洪江县,未必还把她带回去给祖先丢人?” 徐晓丹吃惊得张大嘴巴,只说得出两个字:“那你?” “她是个啥子人?哼!大家耍,我拿她当个摇钱树……”刚说了“摇钱树” 三个字,马上想起一开始就提钱不妥,改口说:“哪个都耍得,莫看是个农村人, 毕竟人年轻,老徐你要是不嫌弃……”、 徐晓丹气得发抖,站起来用手指着洪士奎:“你,你不是人,是他妈是个畜 生!畜生!”最后两个字他用了那么大的力气,使洪士奎吃了一惊。但他不是江 又安那样的毛头小伙子,他是个能屈能申的人,犯不着和这种没见过世面的土包 子生气。他强忍怒火,也站起来说:“生意不成仁义在,不干就算了,我是好意 看你打单身造孽,你倒咬我!” 这下可把徐晓丹气得浑身冒烟,只能一个劲儿地喊:“滚!滚!” 洪士奎愤怒地离开,但没有走多远就心平气和了:“老子一家不成走二家, 这么大个玉龙山总有人干,未必离了你这头红萝卜就做不成席! 他没有料到的是,第三天八队于指导员到大队部走了一趟,把从徐晓丹和江 又安那里得到的材料汇报上去,没有几天大队长就把洪士奎送到场部集训队交代 问题。再过几天,李妹也进了公社办的毛泽东思想学习班。 江又安才高兴了两天,也被叫到队部。他一进屋就觉得这里面热得很,直想 出汗。邓管教仍和往常一样,笑眯眯的。他越笑江又安越害怕。邓管教说:“做 好事要做到底,不能光揭发洪士奎,自己的事也要说一说。” “我的事都交代过了。” “你交代的都只是洪士奎的事,这就不对了。你跟徐晓丹不一样。你的事不 少,不要以为我们不知道。” 江又安用手揩了揩头上的汗,然后说:“我好生想一下,把问题全部交代。” “那也好,写个书面材料。写不起,可以找人帮着写。” “我找韩大学帮我写。”他只想赶快离开这间令人浑身发热的屋子,不等邓 管教发话就赶快逃离。 第二天一早赖组长到队部报告:昨晚半夜有人起来上厕所,还看见江又安在 睡觉,今天早起就不见了。指导员断定他不会跑多久,这里离建阳县城还有四十 里,老乡的拖拉机不会半夜开,步行的话这时候也就是刚到建阳,早班车要到九 点半才开,于是连忙打电话通知场部。场部一方面派人去车站守株待兔,一方面 派摩托车沿路追赶,防止他半路搭货车逃脱。结果都没有效果:在车站守候的直 到下午也不见人影儿。显然江又安不是王自洁第二;摩托车赶出上百里,沿路询 问所有被超越的司机,都说没有见过。一时间江又安的失踪成了一个谜。 江又安后半夜悄悄儿爬起来溜出宿舍,不慌不忙地向山下走。正如他预料的 那样,没有遇到什么人。一直走到村西头,绕过几家农户的时候虽然碰到狗叫, 但他不理会。再往西走,在知青的小平房前停住了脚步。天色已亮,他轻轻敲门, 没有反响,再重敲,仍不见动静。压低嗓门喊了几次“王哥”,才听见里面有人 哼了一声,又过了好一阵子,门才开了,出来的却是段哥。 “段哥,是你呀?王哥呐?”说着就往里走。 段哥伸了个懒腰,揉了揉眼睛也随着进来,顺手关上门。屋里还黑,江又安 一屁股坐在床沿,闻到一股在劳改队宿舍常能闻到的气息。床上还躺着两个人, 江又安向他们打招呼,他们也说:“江哥,你来得早哇?”江又安问:“王哥呢?” 外号“懒狗”的唐哥说:“王哥昨晚到太平公社去了。太平公社的田哥要回 成都,王哥给他送行。” “田哥是哪个?我咋没有听说过。” “我们原来也认不到,只听王哥说过,是他的邻居。他下乡晚,当过一段时 间的‘赖青’,平常也不大走动。哪晓得懒人有懒福,这下子要回成都了。” “他啷个又回得到成都,家里有啥关系?” “没听说有啥子关系。他老爸遭车祸死了,喊他回去顶替。” 几个人对他的幸运啧啧称羡,说他时来运转,才摊上这样的好事。 段哥催唐哥、戴哥起床,两个人懒洋洋地把被子掀在一边,一骨碌翻身起来, 穿上衣服,从水缸里舀出一大瓢水,倒在各人的脸盆里,用毛巾擦了一把,算是 洗过了。三人洗脸之际,江又安无聊,在他们的床上乱翻,翻出一本《海涅诗选》。 他识字不多,就专门看精美插图。 段哥问他:“江哥,你洗不洗一下?” “算了算了,讲究那些做啥,快弄饭来吃。” 唐哥说:“江哥,还是你去煮,你弄得要巴适些。” 江又安说要得。他揭开放粮食的木柜,苞谷面装得满满的。他舀了满满一大 碗出来,笑着问:“吃苞谷汤圆要得不?” 大家都说要得,唐哥往床上一趟说:“还是你们劳改队安逸,早晨一起来就 有人把饭煮好了。” 江又安端起大碗进了灶屋,过了半分钟又出来问:“段哥,有辣椒面没得?” “啥子都没得,就只有盐巴。” “菜都没得,咋个下饭嘛?” “本来还有一把瓢儿白,前晚我跟王哥跳丰收舞弄来的。昨天王哥提起给田 哥送行,这阵还有啥子菜嘛。” “自留地里没得菜?” “原先种萝卜,没有浇水,都干死了。后来种南瓜,幸福村的几个知妹来耍, 炒了嫩南瓜丝办了招待。这阵自留地是一张白纸,好画最新景美的图画。”说毕 三人轰然大笑。 江又安先是莫名其妙,仔细一想,才明白他们说的是解大便,也不禁大笑起 来。 笑归笑,饭还得做。他再进灶屋,向锅里舀了几瓢水,开始生火。先把谷草 点燃,再添细柴。段哥和戴哥进来看他煮饭,他很得意,不断向灶膛里塞柴棒, 称赞说:“这柴干透了,硬是好烧。你们在哪里捡的?” “队长那里捡的!王哥找李队长估倒要,李聋子就把他屋头的柴背了一背过 来。” “你几爷子也该上山捡儿柴,总问人要也不是个事!” “捡的柴太湿,难得阴干。爬那么高的山,再背上几十斤,哪个遭得住?” 水咕嘟咕嘟开了,江又安把苞谷面用冷水调好,再用筷子夹起,一块一块往 锅里丢,一会儿漂起一大锅,溢出一股香味儿。几个人用勺子舀在碗里,撒上盐 巴,段哥边吃边发牢骚:“这他妈的也叫汤圆?比起成都赖汤圆差远了。”戴哥 说味道还不错,要是有点儿白糖就更好了。只有唐哥躺在床上不动,江又安喊他, 他说一天三顿苞谷面,看到看够了。后来看见锅里所剩不多,才爬起来扫尾。 饭后江又安刷锅洗碗,三个知哥讨论今天干什么。戴哥说今天和平场逢场, 大家去赶场。段哥说身上一分钱没得,赶场有啥意思。戴哥说反正设事,与其在 家里清耍,不如出外走一转。唐哥也赞成,说运气好也许能发点儿外财。又问江 又安去不去,江又安心想:虽说就业队今天不放假,可是打猪草的人万一偷空去 赶场,碰上就麻烦了,就说不去。 三个知青走了,江又安估计他们下午才能回来,现在没有什么事,出门看了 看阴沉的天色,看样子晚上要下雨,远处间或传来几声狗叫,听来无聊得很。他 仔细打量屋里的陈设,比起上次来没有多大变化,只是墙上那张领袖像熏得比以 前更黑了。还有那张写着“你们要关心国家大事,要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 到底”的标语,红纸已经褪色,字迹也淡得若不仔细瞧还以为上面什么也没有写 明。床上一片凌乱,被子大概从来没有叠过,地面桌面也到处乱糟糟的。“红卫 兵”,这也叫“兵”?他瘪瘪嘴,表示对这些知青的鄙视。百无聊赖之中,又想 起了李妹。对于这个曾经给过他短暂欢乐又榨光了他钱的农家姑娘,不知道是该 爱还是该恨。他在屋里转了几圈儿,感到有些疲倦,就上床睡。上了床,感觉又 不一样了,李妹要是现在睡在身边就好了。过了一阵才昏昏睡去。 醒来已经是中午,三个知青把他吵醒,嚷嚷说肚子饿了。他明白他们赶场没 有啥收获,所以早早回来了。起床一看,原来王哥也回来了。刚想发问又觉得不 妥,毕竟自己在这里是临时避难,再说还比他们大两岁,也不属于同一层次。至 于谁高谁低,那就各人有各人的看法了。于是他不动声色去灶屋煮饭。 从卧室里不断传来谈笑的声音: “田哥这回整对了。他说回成都一定先‘煽’一个漂亮的‘盒盒’再说!” “白癞子才从成都回来,说那里的向阳部队才闹得凶,敢跟警司干!” “魏夫子说台湾广播了,马上要打世界大战!” “那才安逸,冲锋枪一端,一梭子子弹出去,撩倒他妈一槽!” “我才不信这一套,说了多少年,还不是空话,又不真打!” “还是先来点儿真的,先弄个盒盒再说!” 沉默了一阵,不知是谁先开口,接着都唱起来:“不捡烟锅巴呀,不喝盖碗 茶呀,也不吃油大。煽上一个漂亮的盒盒……”声音杂乱,严重走调,但充满激 情,还用不知道什么东西敲桌子敲盆作为伴奏。江又安受到感染,一边哼一边把 烙好的贴饼子洒了盐巴端上桌子来。王哥咬了一口,称赞说:“安逸!江哥硬是 有水平!” 戴哥说:“王哥你不晓得,江哥的苞谷汤圆那才有水平。”江又安说:“这 不算啥,可惜哥们的手艺不过关,不然搅点儿苞谷凉粉吃!”他边吃边吹,说八 队有个守工棚的徐晓丹,他做的苞谷凉粉如何如何好,个个听得入神。 江又安在这里住了七天,这才坦然出门,直奔成都。不出所料,一路畅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