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打平伙 春节过了不久,洪士奎请准探亲假的消息就传开了。劳改队本来生活单调, 稍微有点儿新鲜事就互相传,何况这算得上是一件大事:自从“文化大革命”开 始以来,还没有人请准过短假呢。 韩大学一反过去的沉默,说这是个信号:不只是短假开始解冻,也意味着政 策比过去放宽了。有家可归的人纷纷打听、议论,刘富义更是喜形于色。他从一 九六四年满刑以后,就不断请假,干部说现在正搞四清,等过了四清再说。四清 还没有结束,来了“文化大革命”,又说得等“文化大革命”结束。现在“文化 大革命”说不定已经结束了,要不然洪士奎怎么能准假呢?他等了九年,也该快 了吧?王自洁心里也很激动,他想找指导员说一下,又想这次只有洪士奎一个人, 情况有点儿特殊,还是先找洪士奎了解一下情况再说。到了农业组宿舍,没有见 到洪士奎,那些组员都说洪组长这几天忙得很,很晚才回来。他只好向副组长说 明来愈,副组长说:“我原来不知道你们是老乡,也没有听老洪说起过。既然你 们是老乡,我又跟老洪合得来,我就替他作主:明晚你们两个在你们组徐晓丹的 工棚见面,有啥话当面商量。老徐这人我晓得,他平日不多言不多语的。要是在 我们的工棚,这几天找他的人多,说话不方便。”王自洁说:“那就让你费心了, 务必请洪组长明晚一定抽空来。”副组长说:“你放心。” 第二天他晚饭也没有吃,向赖组长请假。赖组长问他有啥事,他先是支支吾 吾,最后才说出是约洪士奎打平伙。赖组长一听就明白了七八分,打平伙就不学 习,这叫啥话,本待不准,看在洪士奎的面子上,就改口说:“早点儿回来,莫 耽搁久了,学习中间周干事是要来检查的。”他说最多耽搁半小时,然后他就提 着小口袋到了徐晓丹的工棚,看见徐晓丹正在给自留菜地施肥,就问候说:“老 徐,这么晚还在种菜?”徐晓丹说过年耽搁了几天,莱也该浇水施肥了。“他又 问:”这回你老婆来了住了几天?“徐晓丹说她们队只准了她三天假。说完忽然 想起来,说:”你看我光顾说了,快进屋坐。“领王自洁进屋以后,王自洁说明 来意,他满口答应,说烧柴和水是现成的,盐巴也有。王自洁看这工棚外面虽然 简陋,里面却很干净,墙是用粘土筑成的,屋顶才换了新草,一共三间,左面是 他睡觉的地方,中间堂屋堆放劈柴、工具、箩筐等杂物,还有几条长凳。右面是 灶房,一半是切猪草的地方,铺设着菜板,另一半是灶台,上面有一大—小两口 锅,墙上挂着肉、辣椒、葱之类。徐晓丹烧火,王自洁把口袋里的东西取出来, 然后淘米、煮饭、切肉。饭焖好了,洪士奎也来了。他脸色白净,显得比王自洁 还年轻。他见二人忙碌,也要插手。徐晓丹说:”只炒两个菜,不用那么多人, 有我就行了,你们先到里屋坐下摆谈。“ 两个人进了里屋,里面只有一张方凳,洪士奎让王自洁坐,自己撩开蚊帐坐 在床上,二人闲聊起来。王自洁先提到赵排长和邓淑张的死,发现洪士奎对此没 有兴趣,想起“莫对得意人谈失意事”的古训,就转移话题,讨论起过年吃肉的 事。王自洁说他不明白为啥今年每个人分的肉这样少,洪士奎笑了:“这你当然 不知道了。这肉不但霉和尚吃,干部也要吃。过年三天顿顿要吃不说,每个人还 要分肉。老徐灶屋里那块肉,就是指导员放在那里熏猪肉的。”看见王自洁有点 儿惊奇,他又说:“其实元山茶场各队都一样,你在五队呆过,五队干部分得更 多。马中队长每次要分一个猪头。” “他爱吃猪头肉?” “那倒未必,你猜一个猪头多少斤?” “十来斤吧” “告诉你,十八斤!” “哪有那么大的猪头?” “那要看你咋个下刀了。猪头价格便宜得多,在事务长那里结账的时候当然 合算得多。” 王自洁笑着说:“那不成了大头猪了?” 洪士奎忽然正色说:“莫乱说。谭志云就是说了大头猪,马中队长赏了他几 马靴!” 王自洁却不在意:“按说也是,建阳县每个月给他们发两斤肉票,比县上的 干部多一倍。每次杀猪都要多吃几顿,还要另外分肉!” 洪士奎说:“不过他们开销也大,不但家属娃娃要吃,还要送些给犯人、就 业人员吃。” 王自洁听了摸不准头脑,这时候徐晓丹进来,从床底下拖出一口木箱当饭桌, 从灶屋端出两盘菜:一盘辣椒炒土豆丝;另一盘是青菜炒腊肉,又取出碗筷,从 堂屋拖来一条长凳自己坐。王自洁又拿出一瓶红苕酒,打开瓶盖说声请,三个人 就吃喝起来。 洪士奎看见油汪汪的一碗肉,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酒下了肚,话也多起来, 先说这回请假不容易,现在不要说一般组员,就连组长,甚至小厨房的炊事员都 没有哪个能请准假。又说指导员托他买冰糖,罗事务长托他买奶粉,邓管教又托 他办啥子事,他要办的事多得很。在洪江县的亲戚朋友多,这次都要去拜访。劳 改队没有啥子好带的,木料、生漆不好带,只能带点儿茶叶、竹笋、天麻,才好 开口求人办回家上户口的事。徐晓丹静静地听着,只是张罗添饭,王自洁不断点 头,有时插两句,酒喝得差不多,王自洁站起来说:“我还要回去参加学习,赖 组长只给我半个小时假。”洪士奎说:“这个老土匪硬是抓得紧。那我也走了。 组里还有些事要安排。”徐晓丹也不挽留,只说二天有空又来耍,就去收拾碗筷。 两个人走出工棚,洪士奎问:“你到底有啥事尽管开口,我们又不是外人。” 借着天黑看不清表情之便,王自洁鼓起勇气说:“我亲妈在洪江县,所以当年我 主动要求分配到洪江县工作。我亲妈早和我爸打脱离,后妈在上海,上海又回不 去,我想回洪江,当然这件事办起来有很多困难,好在我在洪江县还有个远房亲 戚。”说到这里他停下来想端详一下看看洪士奎的表情,在暗夜中仿佛看见了那 双怀疑的眼睛,这又使他犹豫了一阵才接着说:“她叫林婉晴,她男人就是县委 书记刘卫国。”洪士奎插嘴:“刘书记我认得。”其实他不过在大会上见过几次 罢了。王自洁又说:“文化大革命以后,不知道他们情况如何,解放了没有,托 你费心打听一下他们的下落,尤其是详细地址和工作单位,我再设法联系。你从 旁打听就是,不要直接找本人。你懂得我的意思不?以你现在的身份直接去不好。” 洪士奎说:“那是,我咋会直接去找他?”心里想,打听这点儿小事还不容易? 用得着直接去找吗?看来这顿肉吃得松快。王自治又拿出一张纸,上面写着那两 个人的姓名和从前的职务,洪士奎没有看,就直接装进衬衣口袋。王自洁嘱咐说: “揣好,莫整掉了。”洪士奎说:“老王,你放心,我们这些人做事情把细得很。” 说完就走了。 王自洁正要走,徐晓丹从后面气喘吁吁地赶来,对他说:“老王,你刚才把 啥子给他了?要小心,这个人狡猾得很。”王自洁说:“我晓得,不过这件事情 没得啥子关系,老徐你放宽心。”徐晓丹说:“反正你当心就是了,莫看他当面 说得好听,背后不晓得下啥子烂药,听说农业组几个人都遭他打了小报告的。” 他看着王自洁走远了,才回到工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