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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


  当他看到也要丧命的自己的老婆的时候,他非常仇恨那个枪毙的小子。当他想起去年冬天,王婆借来老洋炮的那回事。他又佩服人了:

  “久当胡子哩!不受欺侮哩!”

  妇人们燃柴,锅渐渐冒气。赵三燃着烟袋他来回踱走。过一会他看看王婆仍多多少少有一点气息,气息仍不断绝。他好像为了她的死等待得不耐烦似的,他困倦了,依着墙瞌睡。

  长时间死的恐怖,人们不感到恐怖!人们集聚着吃饭,喝酒,这时候王婆在地下作出声音,看起来,她紫色的脸变成淡紫。人们放下杯子,说她又要活了吧?

  不是那样,忽然从她的嘴角流出一些黑血,并且她的嘴唇有点像是起动,终于她大吼两声,人们瞪住眼睛说她就要断气了吧!

  许多条视线围着她的时候,她活动着想要起来了!人们惊慌了!女人跑在窗外去了!男人跑去拿挑水的扁担。说她是死尸还魂。

  喝过酒的赵三勇猛着:

  “若让她起来,她会抱住小孩死去,或是抱住树,就是大人她也有力量抱住。”

  赵三用他的大红手贪婪着把扁担压过去。扎实的刀一般的切在王婆的腰间。她的肚子和胸膛突然增涨,像是鱼泡似的。她立刻眼睛圆起来,像发着电光。她的黑嘴角也动了起来,好像说话,可是没有说话,血从口腔直喷,射了赵三的满单衫。赵三命令那个人:

  “快轻一点压吧!弄得满身血。”

  王婆就算连一点气息也没有了!她被装进等在门口的棺材里。

  后村的庙前,两个村中无家可归的老头,一个打着红灯笼,一个手提水壶,领着平儿去报庙。绕庙走了三周,他们顺着毛毛的行人小道回来,老人念一套成谱调的话,红灯笼伴了孩子头上的白布,他们回家去。平儿一点也不哭,他只记得住那年妈妈死的时候不也是这样报庙吗?

  王婆的女儿却没能回来。

  王婆的死信传遍全村,女人们坐在棺材边大大的哭起!扭着鼻涕,号啕着:哭孩子的,哭丈夫的,哭自己命苦的,总之,无管有什么冤屈都到这里来送了!村中一有年岁大的人死,她们,女人之群们,就这样做。

  将送棺材上坟场!要钉棺材盖了!

  王婆终于没有死,她感到寒凉,感到口渴,她轻轻说:

  “我要喝水!”

  但她不知道,她是睡在什么地方。

  * * *

  五月节了,家家门上挂起葫芦。二里半那个傻婆子屋里有孩子哭着,她却蹲在门口拿刷马的铁耙子给羊刷毛。

  二里半跛着脚。过节,带给他的感觉非常愉快。他在白菜地里看见白菜被虫子吃倒几棵。若在平日他会用短句咒骂虫子,或是生气把白菜用脚踢着。但是现在过节了,他一切愉快着,他觉得自己是应该愉快。走在地边他看一看柿子还没红,他想摘几个柿子给孩子吃吧!过节了!

  全村表示着过节,菜田和麦地,无管什么地方都是静静的,甜美的。虫子们也彷佛比平日会唱了些。

  过节渲染着整个二里半的灵魂。他经过家门没有进去,把杮子扔给孩子又走了!他要趁着这样愉快的日子会一会朋友。

  左近邻居的门上都挂了纸葫芦,他经过王婆家,那个门上摆荡着的是绿的葫芦。再走,就是金枝家。金枝家,门外没有葫芦,门里没有人了!二里半张望好久:孩子的尿布在锅灶旁被风吹着,飘飘的在浮游。

  小金枝来到人家才够一个月,就被爹爹摔死了:婴儿为什么来到这样的人间?使她带了怨悒回去!仅仅是这样短促呀!仅仅是几天的小生命!

  小小的孩子睡在许多死人中,他不觉得害怕吗?妈妈走远了!妈妈啜泣声不见了!

  天黑了!月亮也不来为孩子做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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