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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怎么早不说,这……这……这……”他把筷子放下来,他运动着又要红起来的脖颈,把头掉转过去,转得很慢,看起来就和用手去转动一只瓦盆那样迟滞。

  “有二是个粗人,一辈子……什么都吃……就……是……不吃……这……羊……身上……的……不戴……羊……皮帽……子……不穿……羊……皮……衣裳……”他一个字一个字平板的说下去:

  “下回……他说……杨安……你炒什么……不管菜汤里头……若有那羊身上的呀……先告诉我一声……有二不是那嘴馋的人!吃不吃不要紧……就是吃口咸菜……我也不吃那……羊……身……上……的……”

  “可是有二爷,我问你一件事……你喝酒用什么酒壶喝呢?非用铜酒壶不可?”杨厨子的下巴举得很高。

  “什么酒壶……还不一样……”他又放下了筷子,把旁边的锡酒壶格格的蹲了两下:“这不是吗?……锡酒壶……喝的是酒……酒好……就不在壶上……哼!也不……年轻的时候,就总爱……这个……锡酒壶……把它擦得闪光湛亮……”

  “我说有二爷……铜酒壶好不好呢?”

  “怎么不好……一擦比什么都亮堂……”

  “对了,还是铜酒壶好喔……哈……哈哈……”厨子笑了起来。他笑得在给我装饭的时候,几乎是抢掉了我的饭碗。

  母亲把下唇拉长着,她的舌头往外边吹一点风,有几颗饭粒落在我的手上。

  “哼!杨安……你笑我……不吃……羊肉,那真是吃不得:比方,我三个月就……没有了娘……羊奶把我长大的……若不是……还活了六十多岁……”

  杨安拍着膝盖:“你真算是个有良心的人,为人没作过昧良心的事?是不是?我说,有二爷……”

  “你们年轻人,不信这话……这都不好……人要知道自家的来路……不好反回头去倒咬一口……人要知恩报恩……说书讲古上都说……比方羊……就是我的娘……不是……不是……我可活六十多岁?”他挺直了背脊,把那盘羊肠炒辣椒甩筷子推开了一点。

  吃完了饭,他退了出去,手里拿着那没有边沿的草帽。沿着砖路,他走下去了,那泥污的,好象两块朽木头似的……他的脚后跟随着那挂在脚尖上的鞋片在砖路上拖拖着而那头顶就完全象个小锅似的冒着气。

  母亲跟那厨夫在起着高笑。

  “铜酒壶……啊哈……还有椅垫子呢……问问他……他知道不知道?”杨厨夫,他的脖子上的那块疤痕,我看也大了一些。

  我有点害怕母亲,她的完全露着骨节的手指,把一条很肥的鸡腿,送到嘴上去,撕着,并且还露着牙齿。

  又是一回母亲打我,我又跑到树上去,因为树枝完全没有了叶子,母亲向我飞来的小石子差不多每颗都象小钻子似的刺痛着我的全身。

  “你再往上爬……再往上爬……拿杆子把你绞下来。”

  母亲说着的时候,我觉得抱在胸前的那树干有些颤了,因为我已经爬到了顶梢,差不多就要爬到枝子上去了。

  “你这小贴树皮,你这小妖精……我可真就算治不了你……”她就在树下徘徊着……许多工夫没有向我打着石子。

  许多天,我没有上树,这感觉很新奇,我向四面望着,觉得只有我才比一切高了一点,街道上走着的人,车,附近的房子都在我的下面,就连后街上卖豆芽菜的那家的幌杆,我也和它一般高了。

  “小死鬼……你滚下来不滚下来呀……”母亲说着“小死鬼”的时候,就好象叫着我的名字那般平常。

  “啊!怎样的?”只要她没有牢牢实实的抓到我,我总不十分怕她。

  她一没有留心,我就从树干跑到墙头上去:“啊哈……看我站在什么地方?”

  “好孩子啊……要站到老爷庙的旗杆上去啦……”回答着我的,不是母亲,是站在墙外的一个人。

  “快下来……墙头不都是踏堆了吗?我去叫你妈来打你。”

  是有二伯。

  “我下不来啦,你看,这不是吗?我妈在树根下等着我……”

  “等你干什么?”他从墙下的板门走了进来。

  “等着打我!”

  “为啥打你?”

  “尿了裤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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