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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每一次跳神的时候,老太太总是坐在炕里,靠着枕头,挣扎着坐了起来,向那些来看热闹的姑娘媳妇们讲:

  “这回是我大媳妇给我张罗的。”或是“这回是我二媳妇给我张罗的。”

  她说的时候非常得意,说着说着就坐不住了。她患的是瘫病,就赶快招媳妇们来把她放下了。放下了还要喘一袋烟的工夫。

  看热闹的人,没有一个不说老太太慈祥的,没有一个不说媳妇孝顺的。

  所以每一跳大神,远远近近的人都来了,东院西院的,还有前街后街的也都来了。

  只是不能够预先订座,来得早的就有凳子、炕沿坐。来得晚的,就得站着了。

  一时这胡家的孝顺,居于领导的地位,风传一时,成为妇女们的楷模。

  不但妇女,就是男人也得说:

  “老胡家人旺,将来财也必旺。”

  “天时、地利、人和,最要紧的还是人和。人和了,天时不好也好了。地利不利也利了。”

  “将来看着吧,今天人家赶大车的,再过五年看,不是二等户,也是三等户。”

  我家的有二伯说:

  “你看着吧,过不了几年人家就骡马成群了。别看如今人家就一辆车。”

  他家的大儿媳妇和二儿媳妇的不睦,虽然没有新的发展,可也总没有消灭。

  大孙子媳妇通红的脸,又能干,又温顺。人长得不肥不瘦,不高不矮,说起话来,声音不大不小。正合适配到他们这样的人家。

  车回来了,牵着马就到井边去饮水。车马一出去了,就喂草。看她那长样可并不是做这类粗活人,可是做起事来并不弱于人,比起男人来,也差不了许多。

  放下了外边的事情不说,再说屋里的,也样样拿得起来,剪、裁、缝、补,做哪样像哪样,他家里虽然没有什么绫、罗、绸、缎可做的,就说粗布衣也要做个四六见线,平平板板,一到过年的时候,无管怎样忙,也要偷空给奶奶婆婆,自己的婆婆,大娘婆婆,各人做一双花鞋。虽然没有什么好的鞋面,就说青水布的,也要做个精致。虽然没有丝线,就用棉花线,但那颜色却配得水灵灵地新鲜。

  奶奶婆婆的那双绣的是桃红的大瓣莲花。大娘婆婆的那双绣的是牡丹花。婆婆的那双绣的是素素雅雅的绿叶兰。

  这孙子媳妇回了娘家,娘家的人一问她婆家怎样,她说都好都好,将来非发财不可。大伯公是怎样的兢兢业业,公公是怎样的吃苦耐劳。奶奶婆婆也好,大娘婆婆也好。凡是婆家的无一不好。完全顺心,这样的婆家实在难找。

  虽然她的丈夫也打过她,但她说,那个男人不打女人呢?

  于是也心满意足地并不以为那是缺陷了。

  她把绣好的花鞋送给奶奶婆婆,她看她绣了那么一手好花,她感到了对这孙子媳妇有无限的惭愧,觉得这样一手好针线,每天让她喂猪打狗的,真是难为了她了。奶奶婆婆把手伸出来,把那鞋接过来,真是不知如何说好,只是轻轻地托着那鞋,苍白的脸孔,笑盈盈地点着头。

  这是这样好的一个大孙子媳妇。二孙子媳妇也订好了,只是二孙子还太小,一时不能娶过来。

  她家的两个妯娌之间的磨擦,都是为了这没有娶过来的媳妇,她自己的婆婆的主张把她接过来,做团圆媳妇,婶婆婆就不主张接来,说她太小不能干活,只能白吃饭,有什么好处。

  争执了许久,来与不来,还没有决定。等下回给老太太跳大神的时候,顺便问一问大仙家再说吧。

  五

  我家是荒凉的。

  天还未明,鸡先叫了;后边磨房里那梆子声还没有停止,天就发白了。天一发白,乌鸦群就来了。

  我睡在祖父旁边,祖父一醒,我就让祖父念诗,祖父就念: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

  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春天睡觉不知不觉地就睡醒了,醒了一听,处处有鸟叫着,回想昨夜的风雨,可不知道今早花落了多少。”

  是每念必讲的,这是我的约请。

  祖父正在讲着诗,我家的老厨子就起来了。

  他咳嗽着,听得出来,他担着水桶到井边去挑水去了。

  井口离得我家的住房很远,他摇着井绳哗拉拉地响,日里是听不见的,可是在清晨,就听得分外地清明。

  老厨子挑完了水,家里还没有人起来。

  听得见老厨子刷锅的声音刷拉拉地响。老厨子刷完了锅,烧了一锅洗脸水了,家里还没有人起来。

  我和祖父念诗,一直念到太阳出来。

  祖父说:

  “起来吧。”

  “再念一首。”

  祖父说:

  “再念一首可得起来了。”

  于是再念一首,一念完了,我又赖起来不算了,说再念一首。

  每天早晨都是这样纠缠不清地闹。等一开了门,到院子去。院子里边已经是万道金光了,大太阳晒在头上都滚热的了。太阳两丈高了。

  祖父到鸡架那里去放鸡,我也跟在那里,祖父到鸭架那里去放鸭,我也跟在后边。

  我跟着祖父,大黄狗在后边跟着我。我跳着,大黄狗摇着尾巴。

  大黄狗的头像盆那么大,又胖又圆,我总想要当一匹小马来骑它。祖父说骑不得。

  但是大黄狗是喜欢我的,我是爱大黄狗的。

  鸡从架里出来了,鸭子从架里出来了,它们抖擞着毛,一出来就连跑带叫的,吵的声音很大。

  祖父撒着通红的高粱粒在地上,又撒了金黄的谷粒子在地上。

  于是鸡啄食的声音,咯咯地响成群了。

  喂完了鸡,往天空一看,太阳已经三丈高了。

  我和祖父回到屋里,摆上小桌,祖父吃一碗饭米汤,浇白糖;我则不吃,我要吃烧包米;祖父领着我,到后园去,趟着露水去到包米丛中为我擗一穗包米来。

  擗来了包米,袜子、鞋,都湿了。

  祖父让老厨子把包米给我烧上,等包米烧好了,我已经吃了两碗以上的饭米汤浇白糖了。包米拿来,我吃了一两个粒,就说不好吃,因为我已吃饱了。

  于是我手里拿烧包米就到院子去喂大黄去了。

  “大黄”就是大黄狗的名字。

  街上,在墙头外面,各种叫卖声音都有了,卖豆腐的,卖馒头的,卖青菜的。

  卖青菜的喊着,茄子、黄瓜、荚豆和小葱子。

  一挑喊着过去了,又来了一挑;这一挑不喊茄子、黄瓜,而喊着芹菜、韭菜、白菜……

  街上虽然热闹起来了,而我家里则仍是静悄悄的。

  满院子蒿草,草里面叫着虫子。破东西,东一件西一样的扔着。

  看起来似乎是因为清早,我家才冷静,其实不然的,是因为我家的房子多,院子大,人少的缘故。

  那怕就是到了正午,也仍是静悄悄的。

  每到秋天,在蒿草的当中,也往往开了蓼花,所以引来了不少的蜻蜓和蝴蝶在那荒凉的一片蒿草上闹着。这样一来,不但不觉得繁华,反而更显得荒凉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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