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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真是活神活现,听他说了这话,好像房子要搬了场似的。

  房子都要搬场了,为什么睡在里边的人还不起来,他是不起来的,他翻了个身又睡了。

  住在这里边的人,对于房子就要倒的这会事,毫不加戒心,好像他们已经有了血族的关系,是非常信靠的。

  似乎这房一旦倒了,也不会压到他们,就像是压到了,也不会压死的,绝对地没有生命的危险。这些人的过度的自信,不知从哪里来的,也许住在那房子里边的人都是用铁铸的,而不是肉长的。再不然就是他们都是敢死队,生命置之度外了。

  若不然为什么这么勇敢?生死不怕。

  若说他们是生死不怕,那也是不对的,比方那晒粉条的人,从杆子上往下摘粉条的时候,那杆子掉下来了,就吓他一哆嗦。粉条打碎了,他还没有敲打着。他把粉条收起来,他还看着那杆子,他思索起来,他说:

  “莫不是……”

  他越想越奇怪,怎么粉打碎了,而人没打着呢。他把那杆子扶了上去,远远地站在那里看着,用眼睛捉摸着。越捉摸越觉得可怕。

  “唉呀!这要是落到头上呢。”

  那真是不堪想象了。于是他摸着自己的头顶,他觉得万幸万幸,下回该加小心。

  本来那杆子还没有房椽子那么粗,可是他一看见,他就害怕,每次他再晒粉条的时候,他都是躲着那杆子,连在它旁边走也不敢走。总是用眼睛溜着它,过了很多日才算把这回事忘了。

  若下雨打雷的时候,他就把灯灭了,他们说雷扑火,怕雷劈着。

  他们过河的时候,抛两个铜板到河里去,传说河是馋的,常常淹死人的,把铜板一摆到河里,河神高兴了,就不会把他们淹死了。

  这证明住在这嚓嚓响着的草房里的他们,也是很胆小的,也和一般人一样是颤颤惊惊地活在这世界上。

  那么这房子既然要塌了,他们为么不怕呢?

  据卖馒头的老赵头说:

  “他们要的就是这个要倒的么!”

  据粉房里的那个歪鼻瞪眼的孩子说:

  “这是住房子啊,也不是娶媳妇要她周周正正。”

  据同院住的周家的两位少年绅士说:

  “这房子对于他们那等粗人,就再合适也没有了。”

  据我家的有二伯说:

  “是他们贪图便宜,好房子呼兰城里有的多,为啥他们不搬家呢?好房子人家要房钱的呀,不像是咱们家这房子,一年送来十斤二十斤的干粉就完事,等于白住。你二伯是没有家眷,若不我也找这样房子去住。”

  有二伯说的也许有点对。

  祖父早就想拆了那座房子的,是因为他们几次的全体挽留才留下来的。

  至于这个房子将来倒兴不倒,或是发生什么幸与不幸,大家都以为这太远了,不必想了。

  三

  我家的院子是很荒凉的。

  那边住着几个漏粉的,那边住着几个养猪的。养猪的那厢房里还住着一个拉磨的。

  那拉磨的,夜里打着梆子通夜的打。

  养猪的那一家有几个闲散杂人,常常聚在一起唱着秦腔,拉着胡琴。

  西南角上那漏粉的则欢喜在晴天里边唱一个《叹五更》。

  他们虽然是拉胡琴、打梆子、叹五更,但是并不是繁华的,并不是一往直前的,并不是他们看见了光明,或是希望着光明,这些都不是的。

  他们看不见什么是光明的,甚至于根本也不知道,就像太阳照在了瞎子的头上了,瞎子也看不见太阳,但瞎子却感到实在是温暖了。

  他们就是这类人,他们不知道光明在哪里,可是他们实实在在地感得到寒凉就在他们的身上,他们想击退了寒凉,因此而来了悲哀。

  他们被父母生下来,没有什么希望,只希望吃饱了,穿暖了。但也吃不饱,也穿不暖。

  逆来的,顺受了。

  顺来的事情,却一辈子也没有。

  磨房里那打梆子的,夜里常常是越打越响,他越打得激烈,人们越说那声音凄凉。因为他单单的响音,没有同调。

  四

  我家的院子是很荒凉的。

  粉房旁边的那小偏房里,还住着一家赶车的,那家喜欢跳大神,常常就打起鼓来,喝喝咧咧唱起来了。鼓声往往打到半夜才止,那说仙道鬼的,大神和二神的一对一答。苍凉,幽渺,真不知今世何世。

  那家的老太太终年生病,跳大神都是为她跳的。

  那家是这院子顶丰富的一家,老少三辈。家风是干净利落,为人谨慎,兄友弟恭,父慈子爱。家里绝对的没有闲散杂人。绝对不像那粉房和那磨房,说唱就唱,说哭就哭。他家永久是安安静静的。跳大神不算。

  那终年生病的老太太是祖母,她有两个儿子,大儿子是赶车的,二儿子也是赶车的。一个儿子都有一个媳妇。大儿媳妇胖胖的,年已五十了。二儿媳妇瘦瘦的,年已四十了。

  除了这些,老太太还有两个孙儿,大孙儿是二儿子的。二孙儿是大儿子的。

  因此他家里稍稍有点不睦,那两个媳妇妯娌之间,稍稍有点不合适,不过也不很明朗化。只是你我之间各自晓得。做嫂子的总觉得兄弟媳妇对她有些不驯,或者就因为她的儿子大的缘故吧。兄弟媳妇就总觉得嫂子是想压她,凭什么想压人呢?自己的儿子小。没有媳妇指使着,看了别人还眼气。

  老太太有了两个儿子,两个孙子,认为十分满意了。人手整齐,将来的家业,还不会兴旺的吗?就不用说别的,就说赶大车这把力气也是够用的。看看谁家的车上是爷四个,拿鞭子的,坐在车后尾巴上的都是姓胡,没有外姓。在家一盆火,出外父子兵。

  所以老太太虽然是终年病着,但很乐观,也就是跳一跳大神什么的解一解心疑也就算了。她觉得就是死了,也是心安理得的了,何况还活着,还能够看得见儿子们的忙忙碌碌。

  媳妇们对于她也很好的,总是隔长不短的张罗着给她花几个钱跳一跳大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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